看錢奴·第二折
(外扮陳德甫上,詩云)耕牛無宿料,倉鼠有余糧;萬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小可姓陳,雙名德甫,乃本處曹州曹南人氏。幼年間攻習詩書,頗親文墨。不幸父母雙亡,家道艱難,因此將儒業廢棄,與人家做個門館先生,度其日月。此處有一人是賈老員外,有萬貫家財,鴉飛不過的田產物業,油磨房,解典庫,金銀珠翠,綾羅段匹,不知其數。他是個巨富的財主。這里可也無人,一了他一貧如洗,專與人家挑土筑墻,和泥托坯,擔水運漿,做坌工生活。常是吃了早起的,無那晚夕的。人都叫他做窮賈兒。也不知他福分生在那里,這幾年間暴富起來,做下潑天也似家私。只是那員外雖然做個財主,爭奈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用;別人的東西恨不得擘手奪將來,自己東西舍不的與人。若與人呵就心疼殺了也。小可今日正在他家坐館,這館也不是教學的館,無過在他解典庫里上些賬目。那員外空有家私,寸男尺女皆無。數次家常與小可說: “街市上但遇著賣的,或男或女,尋一個來與我兩口兒喂眼。”小可已曾分付了店小二,著他打聽著,但有呵便報我知道。今日無甚事,到解典庫中看看去。(下)(凈扮店小二上,詩云)酒店門前三尺布,人來人往圖主顧。做下好酒一百缸,倒有九十九缸似頭醋。自家店小二的便是。俺這酒店是賈員外的。他家有個門館先生,叫做陳德甫,三五日來算一遭賬。今日下著這般大雪,我做了一缸新酒,不供養過不敢賣,待我供養上三杯酒。(做供酒科,云) 招財利市土地,俺這酒一缸勝是一缸。俺將這酒簾兒掛上,看有甚么人來。(正末周榮祖領旦兒倈兒上,云) 小生周榮祖,嫡親的三口兒家屬,渾家張氏,孩兒長壽。自應舉去后,命運未通,功名不遂。這也罷了,豈知到的家來,事事不如意,連我祖遺家財,埋在墻下的,都被人盜去。從此衣食艱難,只得領了三口兒去洛陽探親,圖他救濟。偏生這等時運,不遇而回。正值暮冬天道,下著連日大雪,這途路上好苦楚也呵! (旦兒云) 秀才,似這等大風大雪,俺每行動些兒。(倈兒云) 爹爹,凍餓殺我也。(正末唱)
[正宮·端正好]赤緊的路難通,俺可也家何在?休道是乾坤,老山也頭白。似這等凍云萬里無邊屆,肯分的俺三口兒離鄉外。
(云) 大嫂,你看好大雪也。(唱)
[滾繡球] 是誰人碾瓊瑤往下篩,是誰人翦冰花迷眼界,恰便似玉琢成六街三陌,恰便似粉妝就殿閣樓臺。(帶云) 似這雪呵!(唱) 便有那韓退之藍關前冷怎當,便有那孟浩然驢背上也跌下來。(帶云) 似這雪呵! (唱) 便有那剡溪中禁回他子猷訪戴,則俺這三口兒兀的不凍倒塵埃。(做寒戰科,帶云) 勿勿勿! (唱) 眼見的一家受盡千般苦,可甚么十謁朱門九不開。委實難捱。
(旦兒云) 秀才,似這般風又大,雪又緊,俺且去那里避一避,可也好也。(正末云) 大嫂,俺到那酒務兒里避雪去來。(做見科,云) 哥哥支揖。(店小二云) 請家里坐吃酒去。秀才,你那里人氏? (正末云) 哥哥,我那得那錢來買酒吃。小生是個窮秀才,三口兒探親去來,不想遇著一天大雪,身上無衣,肚里無食。一徑的來這里避一避兒。哥哥,怎生可憐見咱。(店小二云) 那一個頂著房子走哩,你們且進來避一避兒。(正末做同進科,云) 大嫂,你看這雪越下的緊了也。(唱)
[倘秀才] 餓的我肚里饑失魂喪魄,凍的我身上冷無顏落色。這雪呵偏向俺窮漢身邊亂灑來,(帶云) 大嫂,(唱) 你看雪深埋腳面,風緊透人懷,我忙將這孩兒的手揣。
(店小二做嘆科,云) 你看這三口兒身上無衣,肚里無食,偌大的風雪,到俺店肆中避避。那里不是積福處,我早晨間供養的利市酒三鐘兒,我與那秀才鐘吃。兀那秀才,俺與你鐘酒吃。(正末云)哥哥,我那里得那錢鈔來買酒吃。(店小二云)俺不要你錢鈔,我見你身上單寒,與你鐘酒吃。(正末云)哥哥說不要小生錢,則這等與我鐘酒吃,多謝了哥哥。(做吃酒科,云)好酒也。(唱)
[滾繡球]見哥哥酒斟著磁盞臺,香濃也勝琥珀。哥哥也你莫不道小人現錢多賣,問甚么新釀茅柴。(帶云)這酒呵! (唱)賽中山宿醞開,笑蘭陵高價抬,不枉了喚做那鳳城春色。(帶云)我飲一杯呵! (唱)恰便似重添上一件綿帛。(帶云)這雪呵,(唱)似千團柳絮隨風舞。(帶云)我恰才咽下這杯酒去呵,(唱)可又早兩朵桃花上臉來,便覺的和氣開懷。
(旦兒云)秀才,恰才誰與你酒吃來? (正末云)是那賣酒的哥哥,見我身上單寒,可憐見與了我鐘酒吃。(旦兒云)我這一會兒身上寒冷不過,你怎生問那賣酒的討一鐘酒兒與我吃,可也好也。(正末云)大嫂,羞人答答的,教我怎生問他討酒吃? (做對店小二揖科,云)哥哥,我那渾家問我那里吃酒來,我便道:“賣酒的哥哥見我身上單寒,與了我一鐘酒兒吃。”他便道: “我身上冷不過,怎生再討得半鐘酒兒吃,可也好也。” (店小二云)你娘子也要鐘酒吃?來來來,俺舍這鐘酒兒與你娘子吃罷。(正末云)多謝了哥哥。大嫂,我討了一鐘酒來,你吃你吃。(倈兒云)爹爹,我也要吃一鐘。(正末云)兒也,你著我怎生問他討那? (又做揖科,云)哥哥,我那孩兒道: “爹爹,你那里得這酒與妳妳吃來?”我便道: “那賣酒的哥哥又與了我一鐘兒吃。”我那孩兒便道: “怎生再討的一鐘兒我吃,可也好也。” (店小二云)這等,你一發搬在俺家中住罷。(正末云)哥哥,那里不是積福處。(店小二云)來來來,俺再與你這一鐘兒酒。(正末云)多謝了哥哥。孩兒,你吃你吃。(店小二云)比及你這等貧呵,把這小的兒與了人家可不好? (正末云)我怕不肯?但未知我那渾家心里何如。(店小二云)你和你那娘子商量去。(正末云)大嫂,恰才那賣酒的哥哥道: “似你這等饑寒,將你那孩兒與了人可不好?” (旦兒云)若與了人,倒也強似凍餓死了。只要那一分人家養的活,便與他去罷。(正末做見店小二云) 哥哥,俺渾家肯把這個小的與了人家也。(店小二云) 秀才,你真個要與人? (正末云) 是,與了人罷。(店小二云) 我這里有個財主要,我如今領你去。(正末云) 他家里有兒子么? (店小二云) 他家兒女并沒一個兒哩。(正末唱)
[倘秀才] 賣與個有兒女的是孩兒命衰,賣與個無子嗣的是孩兒大采。撞著個有道理的爹娘呵,是孩兒修福來。(帶云) 哥哥,(唱) 你救孩兒一身苦,強似把萬僧齋。越顯的你個哥哥敬客。
(店小二云) 既是這等,你兩口兒則在這里,我叫那買孩兒的人來。(做向古門叫科,云) 陳先生在家么? (陳德甫上,云) 店小二,你喚我做甚么? (店小二云) 你前日分付我的事,如今有個秀才要賣他小的,你看去。(陳德甫云) 在那里? (店小二云) 則這個便是。(陳德甫做看科,云) 是一個有福的孩兒也。(正末云) 先生支揖。(陳德甫云) 君子恕罪。敢問秀才那里人氏,姓甚名誰?因何就肯賣了這孩兒? (正末云) 小生曹州人氏,姓周名榮祖,字伯成。因家業凋零,無錢使用,將自己親兒情愿過房與人為兒,先生,你可作成小生咱。(陳德甫云) 兀那君子,我不要這孩兒。這里有個賈老員外,他寸男尺女皆無,若是要了你這孩兒,他有潑天也似家緣家計,久后都是你這孩兒的。你跟將我來。(正末云) 不知在那里住,我跟將哥哥去。(旦兒同倈兒下) (店小二云) 他三口兒跟的陳先生去了也。待我收拾了鋪面,也到員外家看看去。(下) (賈仁同卜兒上,云) 兀的不富貴殺我也。常言道人有七貧八富,信有之也。自家賈老員外的便是。這里也無人,自從與那一分人家打墻,刨出一石槽金銀來,那主人家也不知道,都被我悄悄的搬運家來,蓋起這房廊、屋舍、解典庫、粉房、磨房、油房、酒房,做的生意就如水也似長將起來。我如今旱路上有田,水路上有船,人頭上有錢,那一個敢叫我做窮賈兒;皆以員外呼之。但是一件,自從有這家私,娶的個渾家也有好幾年了,爭奈寸男尺女皆無。空有那鴉飛不過的田產,教把那一個承領。(做嘆科,云) 我平昔間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用,我可不知怎生來這么慳吝苦尅。若有人問我要一貫鈔呵,哎呀!就如挑我一條筋相似。如今又有一等人叫我做慳賈兒,這也不必題起。我這解典庫里有一個門館先生,叫做陳德甫,他替我家收錢取債。我數番家分付他,或兒或女尋一個來與我兩口兒喂眼。(卜兒云)員外,你既分付了他,必然訪得來也。(賈仁云)今日下著偌大的雪,天氣有些寒冷。下次小的每,少少的釃些熱酒兒來,則撕只水雞腿兒來,我與婆婆吃一鐘波。(陳德甫同正末、旦兒、倈兒上,云)秀才,你且在門首等著,我先過去與員外說知。(做見科,賈仁云)陳德甫,我數番家分付你,教你尋一個小的,怎這般不會干事? (陳德甫云)員外,且喜有一個小的哩。(賈仁云)有在那里? (陳德甫云)現在門首。(賈仁云)他是個甚么人? (陳德甫云)他是個窮秀才。(賈仁云)秀才便罷了,甚么窮秀才! (陳德甫云)這個員外,有那個富的來賣兒女那! (賈仁云)你教他過來我看。(陳德甫出,云)兀那秀才,你過去把體面見員外者。(正末做揖科,云)先生,你須是多與我些錢鈔。(陳德甫云)你要的他多少,這事都在我身上。(正末云)大嫂,你看著孩兒,我見員外去也。(做入見科,云)員外支揖。(賈仁云)兀那秀才,你那里人氏,姓甚名誰? (正末云)小生曹州人氏,姓周名榮祖,字伯成。(賈仁云)住了。我兩個眼里偏生見不的這窮廝。陳德甫,你且著他靠后些,餓虱子滿屋飛哩。(陳德甫云)秀才,你依著員外靠后些,他那有錢的是這等性兒。(正末做出科,云)大嫂,俺這窮的好不氣長也! (賈仁云)陳德甫,咱要買他這小的,也索要立一紙文書。(陳德甫云)你打個稿兒。(賈仁云)我說與你寫:立文書人周秀才,因為無錢使用,口食不敷,難以度日。情愿將自己親兒某人,年幾歲,賣與財主賈老員外為兒。(陳德甫云)誰不知你有錢,只叫員外勾了,又要那財主兩字做甚么? (賈仁云)陳德甫,是你抬舉我哩。我不是財主,難道叫我窮漢? (陳德甫云)是是是,財主財主! (賈仁云)那文書后頭寫道: 當日三面言定付價多少。立約之后,兩家不許反悔;若有反悔之人,罰寶鈔一千貫與不悔之人使用。恐后無憑,立此文書,永遠為照,(陳德甫云)是了,反悔之人罰寶鈔一千貫。他這正錢可是多少? (賈仁云)這個你莫要管我。我是個財主,他要的多少,我指甲里彈出來的,他可也吃不了。(陳德甫云)是是是,我與那秀才說去。(做出科,云)秀才,員外著你立一紙文書哩。(正末云)哥哥,可怎生寫那? (陳德甫云)他與你個稿兒:今有過路周秀才,因為無錢使用,將自己親兒,年方幾歲,情愿賣與財主賈老員外為兒。(正末云)先生,這財主兩字也不消的上文書。(陳德甫云)他要這等寫,你就寫了罷。(正末云)便依著寫。(陳德甫云)這文書不打緊,有一件要緊,他說后面寫著:如有反悔之人,罰寶鈔一千貫與不反悔之人。(正末云)先生,那反悔的罰寶鈔一千貫,我這正錢可是多少? (陳德甫云)知他是多少。秀才,你則放心,恰才他也曾說來,他說:我是個巨富的財主,要的多少,他指甲里彈出來的,著你吃不了哩。(正末云)先生說的是,將紙筆來。(旦兒云)秀才,咱這恩養錢可曾議定多少?你且慢寫著。(正末云)大嫂,恰才先生不說來,他是個巨富的財主,他那指甲里彈出來的,俺每也吃不了。則管里問他多少怎的。(唱)
[滾繡球]我這里急急的研了墨濃,便待要輕輕的下了筆劃。(倈兒云)爹爹,你寫甚么哩? (正末云)我兒也,我寫的是借錢的文書。(倈兒云)你說借那一個的。(正末云)兒也,我寫了可與你說。(倈兒云)我知道了也。你在那酒店里商量,你敢要賣了我也。(正末唱)呀!兒也,這是我不得已無如之奈。(倈兒做哭科,云)可知道無奈。則是活便一處活,死便一處死,怎下的賣了我也。(正末哭云)呀!兒也,想著俺子父的情呵,(唱)可著我斑管難抬。這孩兒情性乖,是他娘腸肚摘下來。今日將俺這子父情可都撇在九霄云外,則俺這三口兒生扢扎兩處分開。(旦兒云)怎下的撇了我這親兒,兀的不痛殺我也,(正末哭唱)做娘的傷心慘慘刀剜腹,做爹的滴血簌簌淚滿腮,恰便似郭巨般活把兒埋。
(做寫科,云)這文書寫就了也。(陳德甫云)周秀才,你休煩惱。我將這文書與員外看去。(做入科,云)員外,他寫了文書也。你看。(賈仁云)將來我看: “今有立文書人周秀才,因為無錢使用,口食不敷,難以度日,情愿將自己親兒長壽,年七歲,賣與財主賈老員外為兒。”寫的好,寫的好!陳德甫,你則叫那小的過來,我看看咱。(陳德甫云)我領過那孩兒來與員外看。(見正末云)秀才,員外要看你那孩兒哩。(正末云)兒也,你如今過去,他問你姓甚么,你說我姓賈。(倈兒云)我姓周。(正末云)姓賈。(倈兒云)便打殺我也則姓周。(正末哭科,云)兒也。(陳德甫云)我領這孩兒過去。員外,你看好個孩兒也。(賈仁云)這小的是好一個孩兒也。我的兒也,你今日到我家里,那街上人問你姓甚么,你便道我姓賈。(倈兒云)我姓周。(賈仁云)姓賈。(倈兒云)我姓周。(做打科,云)這弟子孩兒養殺也不堅。婆婆,你問他。(卜兒云)好兒也,明日與你做花花襖子穿。有人問你姓甚么,你道我姓賈。(倈兒云)便做大紅袍與我穿,我也則是姓周。(卜兒打科,云)這弟子孩兒養殺也不堅的。(陳德甫云)他父母不曾去哩,可怎么便下的打他。(倈兒叫科,云)爹爹,他每打殺我也。(正末做聽科,云)我那兒怎生這等叫,他可敢打俺孩兒也。(唱)
[倘秀才]俺兒也差著一個字千般的見責。(云)那員外好狠也。(唱)那員外伸著五個指十分的便摑,打的他連耳通紅半壁腮。說又不敢高聲語,哭又不敢放聲來,他則是偷將那淚揩。
(做叫科,云)陳先生,陳先生,早打發俺每去波。(陳德甫出見云)是,我著員外打發你去。(正末云)先生,天色漸晚,誤了俺途程也。(陳德甫入見科,云)員外,且喜且喜,有了兒了。(賈仁云)陳德甫,那秀才去了嗎?改日請你吃茶。(陳德甫云)哎呀,他怎么肯去,員外還不曾與他恩養錢哩。(賈仁云)甚么恩養錢,隨他與我些便罷。(陳德甫云)這個員外,他為無錢才賣這個小的,怎么倒要他恩養錢那。(賈仁云)陳德甫,你好沒分曉,他因為無飯的養活兒子,才賣與我。如今要在我家吃飯,我不問他要恩養錢,他倒問我要恩養錢? (陳德甫云)好說,他也辛辛苦苦養這小的,與了員外為兒,專等員外與他些恩養錢,做盤纏回家去也。(賈仁云)陳德甫,他若不肯,便是反悔之人,你將這小的還他去,教他罰一千貫寶鈔來與我。(陳德甫云)怎么倒與你一千貫鈔?員外,你則與他些恩養錢去。(賈仁云)陳德甫,那秀才敢不要,都是你搗鬼。(陳德甫云)怎么是我搗鬼。(賈仁云)陳德甫,看你的面皮,待我與他些,下次小的每開庫。(陳德甫云)好了,員外開庫哩。周秀才,你這一場富貴不小也。(賈仁云)拿來,你兜著,你兜著。(陳德甫云)我兜著與他多少? (賈仁云)與他一貫鈔。(陳德甫云)他這等一個孩兒,怎么與他一貫鈔?忒少。(賈仁云)一貫鈔上面有許多的寶字,你休看的輕了。你便不打緊,我便似挑我一條筋哩。倒是挑我一條筋也熬了,要打發出這一貫鈔,更覺艱難。你則與他去,他是個讀書的人,他有個要不要也不見的。(陳德甫云)我便依著你,且拿與他去。(做出見科,云)秀才你休慌,安排茶飯哩。這個是員外打發你的一貫鈔。(旦兒云)我幾盆兒水洗的孩兒偌大,可怎生與我一貫鈔?便買個泥娃娃兒,也買不得。(正末云)想我這孩兒呵。(唱)
[浪繡球]也曾有三年乳十月胎,似珍珠掌上抬。甚工夫養得他偌大,須不是半路里拾的嬰孩。(做嘆科,唱)我雖是窮秀才,他覷人忒小哉。那些個公平買賣,量這一貫鈔值甚錢財。(帶云)員外,你的意思我也猜著你了。(陳德甫云)你猜著甚的? (正末唱)他道我貪他香餌終吞釣,我則道留下青山怕沒柴。拼的個搠筆巡街。
(旦兒云)還了我孩兒,我們去罷。(陳德甫云)你且慢些,我見員外去。(正末云)天色晚也,休斗小生耍。(陳德甫入科,云)員外,還你這鈔。(賈仁云)陳德甫,我說他不要么。(陳德甫云)他嫌少,他說買個泥娃娃兒也買不的。(賈仁云)那泥娃娃兒會吃飯么? (陳德甫云)員外,不是這等說。那個養兒女的算飯錢來。(賈仁云)陳德甫,也著你做人哩。常言道: “有錢不買張口貨。”因他養活不過,方才賣與人,我不要他還飯錢也勾了,倒要我的寶鈔?我想來都是你背地里調唆他,我則問你怎么與他鈔來? (陳德甫云)我說員外與你鈔。(賈仁云)可知他不要哩。你輕看我這鈔了。我教與你,你把這鈔高高的抬著道:兀那窮秀才,賈老員外與你寶鈔一貫! (陳德甫云)抬的高殺,也則是一貫鈔。員外,你則快些打發他去罷。(賈仁云)罷罷罷!小的每開庫,再拿一貫鈔來與他。(做與鈔科) (陳德甫云)員外,你問他買甚么東西哩,一貫一貫添? (賈仁云)我則是兩貫,再也沒的添了。(陳德甫云)我且拿與他去。秀才,你放心,員外安排茶飯哩。秀才,那頭里是一貫鈔,如今又添你一貫鈔。(正末云)先生,可怎生只與我兩貫?我幾盆兒水洗的孩兒偌大,先生休斗小生耍。(陳德甫云)嗨!這都是領來的不是了。我再見員外去。(做入科,云)員外,他不肯。(賈仁云)不要閑說,白紙上寫著黑字兒哩。若有反悔之人,罰寶鈔一千貫與不悔之人使用。這便是他反悔,你著他拿一千貫鈔來。(陳德甫云)他有一千貫時,可便不賣這小的了。(賈仁云)哦,陳德甫,你是有錢的,你買么,快領了去,著他罰一千貫鈔來與我。(陳德甫云)員外,你添也不添? (賈仁云)不添! (陳德甫云)你真個不添? (賈仁云)真個不添! (陳德甫云)員外,你又不肯添,那秀才又不肯去,教人中間做人也難。便好道: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罷罷罷!員外,我在你家兩個月,該與我兩貫飯錢,我如今問員外支過,湊著你這兩貫,共成四貫,打發那秀才回去。(賈仁云)哦!要支你的飯錢,湊上四貫錢,打發那窮秀才去,這小的還是我的。陳德甫,你元來是個好人。可則一件,你那文簿上寫的明白,道:陳德甫先借過兩個月飯錢,計兩貫。(陳德甫云)我寫的明白了。(做出見科,云)來來來!秀才,你可休怪,員外是個慳吝苦尅的人,他說一貫也不添。我問他支過兩月的館錢,湊成四貫鈔,送與秀才。這的是我替他出了兩貫哩,秀才休怪。(正末云)這等,可不難為了你。(陳德甫云)秀才,你久后則休忘了我陳德甫。(正末云)賈員外則與我兩貫錢,這兩貫是先生替他出的。這等呵,倒是先生赍發了小生也。(唱)
[倘秀才]如今這有錢的度量呵,做不的三江也那四海,便受用呵多不到十年五載。我罵你個勒掯窮民狠員外,或是有人家典段匹,或是有人家當環釵,你則待加一倍放解。
(賈仁做出瞧科,云)這窮廝還不去哩。(正末唱)
[賽鴻秋]快離了他這公孫弘東閣門桯外。(旦兒云)秀才,俺今日撇下了孩兒,不知何日再得相見也。(正末云)大嫂,去罷。(唱)再休想漢孔融北海開尊待。(陳德甫云)秀才,這兩貫鈔是我與你的。(正末云)先生此恩,異日必當重報。(唱)多謝你范堯夫肯付舟中麥。(帶云)那員外呵,(唱)怎不學龐居士預放來生債。(賈仁做揪住怒科,云)這廝罵我,好無禮也。(正末唱)他他他,則待掐破我三思臺。(賈仁做推正末科,云)你這窮弟子孩兒還不走哩。(正末唱)他他他,可便攧破我天靈蓋。(賈仁云)下次小的每,呼狗來咬這窮弟子孩兒。(正末做怕科,云)大嫂,我與你去罷。(唱)走走走!早跳出了齊孫臏這一座連環寨。(陳德甫云)秀才休怪,你慢慢的去,休和他一般見識。(旦兒云)秀才,俺行動些兒波。(正末唱)
[隨煞]別人家便當的一周年,下架容贖解。(帶云)這員外呵!(唱)他巴到那五個月,還錢本利該,納了利從頭兒再取索,還了錢文書上廝混賴。似這等無仁義愚濁的卻有財,偏著俺有德行聰明的嚼齏菜。這八個字窮通怎的排,則除非天打算日頭兒輪到來。發背疔瘡是你這富漢的災,禁口傷寒著你這有錢的害。有一日賊打劫火燒了您院宅,有一日人連累抄沒了舊錢債,恁時節合著鍋無錢買米柴,忍饑餓街頭做乞丐。這才是你家破人亡見天敗。(賈仁云)你這窮弟子孩兒,還不走哩。(正末云)員外,(唱)你還這等苦尅瞞心罵我來,直待要犯了法遭了刑,你可便恁時節改。(同旦兒下)
(賈仁云)陳德甫,那廝去了也。他去則去,敢有些怪我。(陳德甫云)可知哩。(賈仁云)陳德甫,生受你。本待要安排一杯酒致謝,我可也忙,不得工夫,后堂中盒子里有一個燒餅,送與你吃茶罷。(同下)
鄭廷玉共創作了22本雜劇,從現存的作品看,作者的世界觀是矛盾的,他憤世嫉俗,在舞臺上塑造了一些栩栩如生的藝術形象,揭露當時社會的黑暗和丑惡;但又主張對黑暗現實忍讓,宣揚宿命輪回的思想。
《看錢奴》 (原名《看錢奴買冤家債主》)是一出思想性比較復雜的劇作。其內容是:秀才周榮祖上京應舉,將家財埋在地下。鄰近的窮漢賈仁,怨恨天地對他不公平,向東岳大帝祈求富貴。神因周榮祖之父毀壞佛寺,要罰周榮祖過20年的貧困生活,乃答應將周家財產借給賈仁20年。不久,賈仁果然掘到周家的寶藏,立刻變為大財主。周榮祖落第后,家財又蕩然無存,饑寒交迫,只得忍痛將兒子賣給賈仁,賈仁非常慳吝,一文也舍不得花,做了20年的“看錢奴”。賈仁死后,周榮祖認回自己的兒子,看見賈家的金銀刻有他祖父的題記,才知道這原來就是他家的財產。劇本借周榮祖和賈仁的榮枯轉換,說明貧富皆由天定,善惡自有報應,作品所宣揚的宿命論思想是不足取的,但其中對守財奴賈仁形象的十分成功的刻畫,對周榮祖賣兒凄慘情景的生動描寫,對環境氣氛的濃重渲染和對細節安排的精心擘劃都達到了較高的藝術境界,從這幅逼真的生活圖畫中我們看到了元代社會具有典型意義的一角,窺見了封建社會地主階級鄙吝、狡猾、殘忍的嘴臉,和他們對貧困人民殘酷盤剝的心機。我們這里選的這折便集中反映了上述內容。
這折戲給人印象最深的是周榮祖賣兒的凄慘場面。作家首先以濃重的筆觸渲染鋪寫了當時的環境氣氛和自然情景。其時“正值暮冬天道,下著連日大雪”,周榮祖一家三口正饑寒交迫地流落于遠離家鄉的路途之中; “赤緊的路難通,俺可也家何在?休道是乾坤,老山也頭白……”從“赤緊”二字我們看到了這可憐的一家三口人在雪地上跋涉的艱難,他們的腳踝在尺把深的積雪中邁一步都那樣吃力。而“老山也頭白”表面看似形容山頂覆蓋了白雪,實則是主人公心境的一種外射,由于自身痛苦的沉重,覺得蕩蕩乾坤也變得哀愁,連老山都愁白了頭。為了渲染這大雪紛飛的氛圍,作者不惜使用大量唱詞來加深它的濃重感。如“餓的我肚里饑失魂喪魄,凍的我身上冷無顏落色。這雪呵偏向俺窮漢身邊亂灑來”,寫得十分真切動人,簡直像把我們帶入風雪茫茫的曠野,我們如同身臨其境似的親眼目擊“雪深埋腳面,風緊透人懷,我忙將這孩兒的手揣”——這一家三口在冰天雪地中相依為命的戰栗和顫抖。
環境氛圍渲染的作用是一箭雙雕的,它既刻畫出人物在規定情境中的具體形象,又為情節的發展即由人物心理機制的變化而引起的某種事態的發展作了鋪墊,如果不是這般風雪交加饑寒交迫,周榮祖夫婦是斷不會將自己的親骨肉賣與他人的。在這里店小二的三杯酒也起了烘托氣氛和發展情節的作用,當然它也表現了普通人的善良厚道和冷酷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溫馨,與爾后描寫賈仁的冷酷無情、狡猾耍賴,是一個鮮明對比。
劇作家對周榮祖夫婦賣兒時復雜心情的描寫也是力透紙背的,由于環境的這對可憐夫妻決定將親骨肉割舍與人: “若與了人,倒也強似凍餓死的好,聽說這要買孩兒的財主家“兒女并沒有一個”時心中似乎還有一分松懈,若是賣與個有兒女的是孩兒命衰,賣與個無子嗣的是孩兒大采(大幸運)”;然而當孩兒猜見父母是要將自己賣與他人而哭著央求爺娘“活便一處活,死便一處死”時,周榮祖又痛不欲生: “這孩兒情性乖,是他娘腸肚摘下來。今日將俺這子父情可都拋在九霄云外,則俺這三口兒生扢扎兩處分開。做娘的傷心慘慘刀剜腹,做爹的滴血簌簌淚滿腮,恰便似郭巨般活把兒埋。”特別是當賈仁夫婦為逼迫孩兒姓賈,而孩子執意不改周姓而將他一再痛打時,周榮祖親眼目睹對自己親骨肉的折磨: “那員外伸著五個指十分的便摑,打的他連耳通紅半壁腮。說又不敢高聲語,哭又不敢放聲來,他則是偷將那淚揩”,更是心痛欲裂。封建時代是一個人吃人的時代,多少被壓迫的貧苦之家迫于饑餓凍餒把親生兒女賣與他人,作家如此逼真地細膩地描寫出周榮祖夫妻賣兒的悲慘情景和悲慘心境具有十分典型的社會意義,它毋寧是千萬被壓迫者對剝削階級的控訴!由于這種題材的描寫在歷代文學作品中甚為鮮見,因而其認識價值與審美價值就顯得更加珍貴。
為富不仁是古今中外剝削階級的共性。莎士比亞筆下的夏洛克,莫里哀筆下的阿巴貢是西方文學中人所共知的慳吝人的典型。比莎士比亞、莫里哀早三四百年,我國元代劇作家鄭廷玉筆下的賈仁也是一個堪與其媲美的東方慳吝者的典型形象,劇中對這個人物的鄙吝、狡詐、狠毒、殘忍、虛偽的揭露真可謂入木三分:他的萬貫家私是偷來的,這正是封建社會一切剝削階級敲詐勞動人民以自肥的象征;他為自己有“鴉飛不過的田產”沾沾自喜卻一毛不拔,這正是中國式的土財主的基本屬性。他無比狡獪:在買兒的文書上只寫“罰寶鈔一千貫與不悔之人使用”,卻故意不明言他買兒的“正錢” (正式交易的付款是多少)。這便為他后來反向周榮祖要“恩養錢”和“反悔錢”設下了埋伏。他無比殘忍:當騙得周榮祖賣兒契約后,他不但不付錢給賣主,反而向對方要“恩養錢”,理由是: “如今孩兒要在我家吃飯”;當周榮祖被捉弄、折磨得走投無路時,他反誣周毀約、反悔而倒問他要一千貫錢。他無比吝嗇,在中人陳德甫的說合下,他只給周一貫賣兒錢,說什么“一貫鈔上面有許多的寶字,你休的看輕了”,還要教陳給周時把這“一貫鈔高高抬起來”。后來好不容易加到兩貫,最后還是由陳貼了兩月的飯錢(兩貫)才達成了交易……賈仁的貪婪、狠毒活生生地畫出封建地主階級乃至一切剝削階級的拜金主義本質,“愈不放松愈有錢,愈有錢愈不放松”,巧取豪奪,敲骨吸髓,這便是不勞而獲的寄生蟲的財富的來源!
這出戲結構相當嚴謹,一個高潮接一個高潮,波瀾起伏,扣人心弦。細節描寫也十分成功,如前面提到的賈仁當著小孩的父母硬要小孩改姓而一再痛打的細節描寫,不僅增加了賣兒的悲劇氣氛,而且也集中地表現了賈仁的冷酷、陳德甫的忠厚和孩子的可愛。又如最后賈仁買得兒子對陳德甫的感謝: “陳德甫,生受你。本待要安排一杯酒致謝,我可也忙,不得工夫,后堂中盒子里有一個燒餅,送與你吃茶罷!”這個十分富有喜劇性的結尾,把東方阿巴貢的慳吝之心活現于觀眾眼前。作家的幽默、諷刺才能,實在高超、犀利!另外,這出劇唱詞寫得都極樸素通俗,極符合人物性格的聲口。周榮祖最后痛罵賈仁的憤慨之辭: “似這等無仁義愚濁的卻有財,偏著俺有德行聰明的嚼齏菜。這八個字窮通怎的排……”客觀上表達了當時人民對地主階級的痛恨,對不平社會的詛咒,對剝削他人的吸血鬼、暴發戶喊出了反抗的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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