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尚任·鷓鴣天》原文賞析
院靜廚寒睡起遲,秣陵人老看花時。城連曉雨枯陵樹,江帶春潮壞殿基。
傷往事,屬新詞。客愁鄉夢亂如絲。不知煙水西村舍,燕子今年宿傍誰。
明末清初,是一個天崩地解的時代。也是中國文化放出一段奇光異彩的時代。這光彩,發自對祖國對文化之愛心,即使塵埃已經落定,也并不能掩蓋這種愛心。孔尚任的這首小小《鷓鴣天》詞,便是抒發祖國淪亡之深沉悲懷。詞見于孔尚任傳奇《桃花扇》之第一出,雖托諸劇中人侯方域之口吻,實則為作者尚任自己之心聲。尚任生于明亡之后,作《桃花扇》時,距明亡已經有半個世紀。
“院靜廚寒睡起遲,秣陵人老看花時。”起筆二句,隱然寫出天翻地覆之變過后,國亡家破之悲懷。廚者,帳子。秣陵即金陵(今南京市),原是明朝兩京之一的南京。“院靜廚寒睡起遲”,暗示深沉無邊之寂寞。“秣陵人老看花時”,點出此身為遺民之身,此時為天荒地老之時。前人詞每以看花之語,托喻故國之思。南宋亡后,張炎作《清平樂》云:“采芳人杳,客里看春多草草。”“三月休聽暮雨,如今不是催花。”可以參玩。此時看花,何異悲花。語雖閑婉,寄意則深。尚任雖然生于清初,但對于故明,實懷有追尋認同之心意。此二句,尤其“遲”字、“時”字,暗點亡國之后,實是尚任此種潛伏心意之流露。“城連曉雨枯陵樹,江帶春潮壞殿基。”陵,指明孝陵(明太祖朱元璋之陵寢),殿即明宮殿。金陵古城,風吹雨打,陵樹已枯,江潮沖刷,殿基已壞。昔日王氣,黯然收盡,即故國之遺跡,亦將杳不可尋矣。能不傷心!
“傷往事,屬新詞。” 往事歷歷,而最傷心者,故國之淪亡而已。撰寫新詞,所寄托者,亦故國之淪亡而已。“新詞”二字所指,顯然指向作者孤心苦詣經營十余年,“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的《桃花扇 》(引語見劇中《先聲》出)。“客愁鄉夢亂如絲。”家已破,國已亡,故曰客愁,曰鄉夢。可是,縱然是夢中尋去,吾國吾家,亦杳如細絲失落于渺渺茫茫之中。“你看國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 (《桃花扇·入道》出)依中國歷史文化傳統,君是國之象征,父是家之代表,而家、國實不可分。故客愁鄉夢,實隱喻的是一亡國之痛,而婉約之至矣。“不知煙水西村舍,燕子今年宿傍誰?”無家可歸。茫茫煙水,荒村茅舍,寄此馀生。此種莫大之失落感,又何異于燕子失去舊家、飄泊無依之悲?悲無家,即是悲亡國。以燕子為象喻,則見得比興之高妙。當南宋亡后,文天祥作 《金陵驛》詩云:“滿地蘆花和我老,舊家燕子傍誰飛?”張炎作《清平樂》詞云:“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誰家?”并可參讀體會。結筆二句,極為含婉,而沉痛無盡。
如實地說,一個游牧民族摧毀了一個悠久的文明,這是一種深刻的歷史悲劇。決不甘愿祖國被人滅亡,護惜文化傳統如同生命,這是一種高尚的人類精神。這就是孔尚任此詞,以及全部《桃花扇》傳奇的根本價值之所在。
就此詞之藝術造詣而論,則此詞深具詞體要眇宜修之體性,詞史比興寄托之傳統。以枯樹壞基,喻故國淪亡; 以無家燕子,比遺民之身; 以客愁鄉夢,寄托故國之思。全幅詞篇,愈含婉,愈深沉。故此詞在《桃花扇》曲辭林立,美如瓔珞之中,仍能顯其詞之特美,而為詞論家們所激賞。譚獻《篋中詞》卷一謂之“哀于麥秀。”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六亦云:“勝國之感,情文凄艷,較五代時鹿虔扆《臨江仙》一闋,所謂 ‘煙月不知人世改,夜闌還照深宮。藕花相向野塘中。暗傷亡國,清露泣香紅’者可以媲美。”這些評價大體中肯,’所要指出的是,就歷史背景言,孔詞所寫亡國之悲,比鹿詞所寫更為深刻。就藝術造詣言,則孔詞較鹿詞更為含蓄、隱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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