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松年·水調歌頭》原文賞析
丙辰九日,從獵涿水道中
星河淡城闕,疏柳轉清流。黃云南卷千騎,曉獵冷貂裘。我欲幽尋節物,只有西風黃菊,香似故園秋。俯仰十年事,華屋幾山邱。
倦游客,一樽酒,便忘憂。擬窮醉眼何處,還有一層樓。不用悲涼今昔,好在西山寒碧,金屑酒光浮。老境玩清世,甘作醉鄉侯。
金熙宗完顏亶天會十四年,亦即南宋高宗趙構紹興六年(1136),蔡松年在燕山府(今北京市)隨父降金已有十一個年頭。前兩年,金太宗完顏晟天會十二年(1134),他“嘗從元帥府(宗望)與齊(劉豫)俱伐宋” (《金史·蔡松年傳》)。后一年,天會十五年(1137),齊廢,金國于汴京置行臺尚書省,他被任命為行臺刑部郎中(同上)。但天會十四年春天他所作《人月圓》詞嘆息“滿馬京塵”,可知他已至汴京。這年重陽節日,他隨從金國軍隊北上涿水游獵,寫下《水調歌頭》一詞,題曰“丙辰九日,從獵涿水道中” 。涿水,或以為即拒馬河。今河北涿縣北有北拒馬河,南有南拒馬河,合而為白溝河,是宗望當年攻取燕山府的進駐之地。
詞一開頭從景物描寫上,點明“從獵”的時間、季節。“星河淡城闕”,寫城頭上橫亙空際的銀河星光開始淺淡,天色微明,那是拂曉前后。“疏柳轉清流”,寫沿著曲折河岸種植的楊柳,顯得枝條稀落,樹葉飄零,河水澄清,已然秋氣蕭森。這時大隊人馬冒著秋晨的寒冷出發游獵。“黃云南卷千騎”的“千騎”,說明“從獵”之眾,蘇軾《江城子》詞寫“密州出獵”,有“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之句。“黃云”暗示“從獵”的去處在北方邊塞。唐薜逢有詩云:“可憐萬里黃云戍。”蓋邊塞多風沙,故云色暗黃。“曉獵冷貂裘”的“曉”字照應“星河淡城闕” ,“冷”字照應“疏柳轉清流”,“貂裘”則仍從蘇軾《江城子》詞來,亦見清晨之寒,深秋之冷。深秋之際,恰值重陽佳節,詞人將“從獵”放過一邊,略去不寫,以示為官俯仰隨人,實非本愿,而僅僅扣著題目“九日”,專寫“我欲幽尋節物”,以示心在山水自然。“幽尋”,就是尋幽,探尋幽勝之景。“節物”,指重陽佳節的風物。重陽賞菊,已成傳統的習俗,“尋幽”所得的“節物”,于是“只有西風黃菊,香似故園秋”。從“西風黃菊”而聯想到以往家鄉歡度重陽,一樣“西風”拂面,“黃菊”飄香,油然而生歸隱“故園”之思。“故園”,似非指任真定府(今河北正定)判官時寓居之所。詞人回顧離開“故園”后,“俯仰十年事,華屋幾山邱”,這“十年”,即概指降金以來的十一年,則“故園”當指燕山府舊宅。“俯仰”,謂一低頭、一抬頭之間,借喻短暫時刻。王羲之《蘭亭集序》曾說: “俯仰之間,已為陳跡。”“華屋”“山邱”,用曹植《箜篌引》詩“盛時不可再,百年忽我遒; 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的詩句,謂居住“華屋”的人也不免死亡而埋葬“山丘”,時光飛快流逝,生命何等短促。人入“山邱”,當然成為“陳跡”,用一“幾”字以見其多得不可勝計。
上闋主要寫“從獵”的時、地、環境,由“九日”引發“故園”之思,歇拍二句轉到感慨人生,帶出下闋對于流連光景、沉迷杯酒以消遣歲月的生活態度的直接表述。
換頭“倦游客”,近承“香似故園秋”,遠接“俯仰十年事”,說明身則為“客”,心則“倦游”,對在外做官毫無興味。詞人在好幾首《水調歌頭》詞中,一再說“莫話舊年夢,聊賦倦游詩”,“倦游歲晚一笑,端為野梅留”,“倦游笑我黃塵,昏眼簿書遮”。還有三首《滿江紅》詞均以“倦游老眼”起句。看來,詞人對做官確乎十分厭倦,但身不由己,還得隨軍“從獵”,如陶淵明所說“違己交病”,于是只好“一樽酒,便忘憂”了。其實,“酒不解真愁”。醉了依然思念“故園”,總想登高一望。“擬窮醉眼何處,還有一層樓”,化用唐王之渙《登鸛雀樓》詩“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的句子,就“九日”登高勝舉,抒發懷遠、望鄉、盼歸、求隱之情。而下面“不用悲涼今昔,好在西山寒碧,金屑酒光浮”三句,則將“憂”情宕開,以豪縱之筆寫曠達之懷。“今昔”自是指“俯仰十年事,華屋幾山邱”,具體說,“昔”謂在燕山府的降金,“今”謂在“涿水道中”的“從獵”。“悲涼”,猶言哀感、傷嘆。金國統治者曾殺害不受其官職的南宋使臣王倫,這恐怕使性格優柔怯弱的蔡松年不敢著聲,但他畢竟是漢族士大夫,世為宋臣,屈身仕金,雖官高爵顯,而潛意識中總以為大節有虧,故時有隱退之想,卻又欲去不能。這種矛盾心情,幾乎成為他詩詞中的主調。他力求排除這矛盾心情帶來的痛苦,所以說“不用悲涼今昔”。有佳景可賞,有美酒可酌,就可以了,“好在西山寒碧”,金屑酒光浮”。“西山寒碧”,既是實寫,“寒碧”緊扣“秋”字,也是虛寫,運用“拄笏看山”的典故。《世說新語·簡傲》載,王子猷(徽之)為桓沖參軍,沖謂王曰:“卿在府久,比當相料理。”王“初不答,直高視,以手板拄頰云:‘西山朝來,致有爽氣。’”后遂以“拄笏看山”表示做官而有閑情雅致,這也正與詞人的身份、處境相符。他在這年春天所寫《人月圓》詞亦云“眼青獨拄西山笏,本是個中人”。“寒碧”即暗合“爽氣”。“金屑”,泉名,王維有《金屑泉詩》,說到“日飲金屑泉,少當千余歲”。金屑泉水釀酒,自然可享遐齡,這就不愁“華屋幾山邱”了。宋范成大、元郝經都在詠菊詩中以“金屑”形容黃菊之英,那么,“金屑酒光浮” 也可解釋為“九日”飲酒,黃菊相伴,花影照映于酒杯之中。總之,都是“一樽酒,便忘憂”。至煞尾即以“老境玩清世,甘作醉鄉侯”收結全詞。“清世”,指金國統治的現實,只好這么說,但用一“玩”字則“清世”如何已可想而知。詞人方三十歲,便已言“老”,則“世”之衰人,“清”又可知。這些字、詞的運用,都含意深隱,故為曲折。“甘作醉鄉侯”,與“一樽酒”、“酒光浮”略嫌意復,不過為的是再三申述“濁醪有妙理”,借酒澆愁,借酒避禍,而用斬釘截鐵之“甘作”二字,卻強化了全詞棄官退隱的主題。唐王績曾著《醉鄉記》,以配晉劉伶的《酒德頌》,皮日休《夏景沖澹偶然作》詩又稱“他年謁帝言何事,請贈劉伶作醉侯”。詞人綜合引用,稱自己為“醉鄉侯”,就仿佛佯狂傲世的李白“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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