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馮延巳
誰道閑情拋棄久? 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 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
王國維認為馮延巳詞以“鵲踏枝、菩薩蠻十數闋最煊赫”(《人間詞話》卷上,此闋又為其中之皎皎者。詞人以“思深辭麗”之筆,寫其執著痛苦之情,語近旨在言外。
起筆即以詰問語氣出之:誰說我把百無聊賴的幽情拋棄很久了?“閑情”,是說無聊的情緒,實際指愛情。用“誰道”二字加以逼問,那種藕斷絲連、難割難舍的衷情就被托現出來了。于是,“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這一正面的意旨,自然就順勢而出。“春”是萬物萌生的季節,也是春情復蘇的時光。可是,這種春情帶來的不是歡樂,而是“惆悵”。“還依舊”,表明抒情主人公追求的“閑情”,總沒有個美滿的結局,而是年復一年地被這種愛情的失意苦惱著、困擾著。那么,怎么對待這種撩人“惆悵”的“閑情”呢?“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這就是回答。“花前”承“春”而來。對花飲酒,以至喝得過量而感到難受,何況“日日”如此,常常爛醉呢。這就把那種難拋閑情、借酒澆愁的矛盾心情勾勒了出來。然而,即令如此,仍然執著不移,沉湎其中,甚至到了不惜對鏡傷情、容貌憔悴的境地?!安晦o”,這里有不顧的意思,刻畫出寧愿為失意的愛情而憔悴的刻骨情思。
上片寫甘為難割難舍的愛情所困擾的心境。馮煦說過:“翁負其才略,不能有所匡救,??酂﹣y之中,郁不自達者,一于詞發之?!?《〈陽春集〉序》)可以想見,詞人所寫的這種苦惱的愛情,確有比興之義。陳廷焯認為此詞上片說的是:“始終不渝其志,亦可謂自信而不疑,果毅而有守矣?!庇终f:“可謂沉著痛快之極,然卻是從沉郁頓挫來,淺人何足知之?”(《白雨齋詞話》卷一)則將其言外之意、深致之情,透徹挑明,使我們窺見其清詞麗采之中含蓄著的委婉情深的底蘊。
下片寫沉思于如何改變這種苦惱狀態的情景。首句承上片“春”、“花”而來,使得場景由春來花下轉換到河堤小橋,開始描寫縱目之所見:河邊是一片叢生的青草,河堤有一排依依的垂柳。它們都是那樣地生機勃勃,欣欣向榮,而抒情主人公卻為愛情的愁苦所纏繞,憔悴不堪,這就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于是,“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便如沖決河堤的潮水奔涌而出了。“為問”,猶言問道;“為”,同“謂”。“新愁”,即指“每到春來”的“惆悵”?!昂问隆保瑸楹??!澳昴暧小?,與“還依舊”前后呼應,著力強調。字里行間,充溢著抒情主人公備受“新愁”煎熬的痛苦和要求改變這種痛苦狀態的激情。這是對甘心為失意愛情所苦惱的大膽懷疑,是對變“新愁”為相愛的強烈追求,是要擺脫“年年”痛苦的不可壓抑的內心呼喊。在這種心潮起伏的內心呼喊聲中,抒情主人公沉浸于不滿現狀、要求改變現狀的深思緬想,他一個人久久地佇立在小橋之上,任憑春風拂袖;待他歸來之際,月初的一彎月芽兒已經升起到平展的樹林之上,向大地傾灑清輝了。末尾兩句,以景結情,不僅展示了生動如畫的畫面,描繪出抒情主人公出神凝思、心潮難平的神態,更暗示了思想矛盾得到解決、決意于改變現狀之后那種明朗、寧靜的心境,語淡意遠,余音裊裊。正如沈義父所說:“結句須要放開,含有余不盡之意,以景結情最好。”(《樂府指迷》)此詞結尾,可謂得之。
這首詞,表面是寫愛情的苦惱,實際是“托兒女之辭,寫君臣之事”,表達了對南唐中主不能自強、自己又不能有所匡救而導致國事衰微的隱憂。語言清麗多采而不濃艷雕琢,寫情深致含蓄而不委靡淺薄,這正是作者終于超出花間詞派而開北宋一代風氣的杰出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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