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卷真珠上玉鉤②,依前重恨鎖重樓。風里落花誰是主?思悠悠。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厥拙G波三峽暮③,接天流。
[注釋]
①此首詞牌名稱,各本多異,亦有作 “浣溪沙”和 “生花子”。
②亦有作 “珠簾”。
③亦有作 “三楚”。
[賞析]
南唐中主李璟,自幼秉性 “閑雅”,且 “好學能詩”。公元943年,南唐烈祖李昪死,李璟即位稱帝。而對后周的屢次侵凌,他不惜割地稱臣,以求得偏安江南。他當皇帝當得很窩囊,但卻非常愛好和擅長文詞,朝廷內也多重用詞人,他本人的詞作造詣極高。可以說,在整個十世紀的中國文學領域里,以詞著稱的李璟李煜父子,正踞于其巔峰之上。劉毓盤在《詞史》中指出:“言詞者必首數三李,謂唐之太白,南唐之二主及宋之易安也?!边@看法,已成不刊之論。
但極可惜的是,李璟的詞作品,流傳到今天,為數極少,僅三四首之多,較為可信的只有宋代陳振孫《直奈書錄解題》卷二十一中所提及的《應天長》、《望遠行》和《攤破浣溪沙》(二首),其中后兩首,則是使他享譽千古的杰構。只要讀起它,無不感受到它強大的藝術感染力,其內容,卓然越出了花間詞的藩籬,在那些飽含了愁與怨的詞句中,所流露、渲泄的情懷,已不僅僅局限于一個弱小國主對個人榮華富貴得失的憂慮,而是升華為一種對自己的國家和人民命運的深深關切。他的兩首《攤破浣溪沙》,從表面上看是寫傷春和悲秋的老題材,主題也是傳統的思歸懷人,然而它所寄托的思想情懷和所達到的藝術境界,確實非一般詩詞所能及。下面先看第一首。
首句“手卷真珠上玉鉤”,其中“真珠”,或作“珠簾”,歷代一些詞評家考證,仍以為作“真珠”即可,其實就是“真珠編成的簾子”,所以確定為 “真珠”并不會錯。另外,在古詩詞創作中,常常采取把實物詞省去,而以這個主詞前邊的名詞定語來借代。比如溫庭筠的《菩薩蠻》詞中有“畫羅金翡翠,香燭消成淚”,這第一句的 “金翡翠”,即借代了 “金翡翠羅帳”或“金翡翠羅衾”,這種常見的寫作上的手法,俞平伯先生曾有過詳盡的說明:“《箋注草堂詩余》在此下引李白 ‘真珠高卷對簾鉤’,蓋用古人成語耳,特太白詩之有‘簾鉤’,意遂明晰,此并去 ‘簾’字,遂令人疑惑,其實古人詞中本常有此種句法的……況言 ‘真珠’,千古之善讀者都知其為簾,若說 ‘珠簾’,寧知其為真珠也耶?是舉真珠可包珠簾,舉珠簾不是以包真珠也。后人妄改,非所謂知音;然哉,然哉!”也許又有人會問,用真珠編成簾子,其豪奢靡費,是不是太可恥了!這恐怕是太拘泥于字面上的寫實了,而沒有弄懂前人修詞選語的用心和方法,即完全是為了喚起一種“高華之景”的目的。另外,這兩件華美的器物·真珠簾和玉鉤,不是也向讀者暗示了主人公尊貴的身份嗎?卷簾上鉤,因何而為之?這必然會引起讀者的思考,所以也為下面的抒情表述做了必不可少的 “鋪墊”。通看全詞,這首句其好比為后面 “卷起了簾”,啟開了窗?!耙狼按汉捩i重樓”,是第二句,是類似書法運筆中的頓筆、回鋒: 本來,詞中所表現的女主人公獨處深閨,孤寂苦悶難奈,她就卷起珠簾,想要看看樓外的春光,以求轉換一下自己的情緒,但她的所視所感卻是大失所望,因為滿眼的春恨竟把重樓都給封鎖包圍了,她的身心內外,都浸淹在茫茫無邊的春愁之中,一種無可奈何的精神桎梏啊! 至此,主人公此時此刻的形象和心情,已被勾勒得頗為明確生動了。“風里落花誰是主”,許是主人公動于中發于聲的沉吟之語,或者是作者對主人公內心的剖析? “風里”的 “落花”,豈不是在暗喻主人公的身世和處境! 是的,她曾像春花一樣美麗過,她曾有過春花般的年華,只可嘆紅顏薄命,人世間的 “風吹”雨打,終于春盡紅消,她如今正在品味命運的悲涼! “誰是主” 的嘆惜,會使人馬上聯想到宋代的陸游,在他晚年那首有名的 《卜算子》詞中,詩人以梅花自喻,面對著風雨黃昏,高吟著 “寂寞開無主”感嘆著自己命運。可以說,他們的感觸和慨嘆,幾近完全相同?!八加朴啤?,結句驟然把筆拓開,字少而意遠?!八肌?,此處要讀成去聲 (四音)。是名詞,也就是憂思、愁思、恨思,是女主人公全部情緒的總稱。“悠悠”,即悠遠、綿長,無窮無盡之意?!对娊洝?中有 “悠哉悠哉,輾轉反側”之句; 《楚辭·九辯》也有 “襲長夜之悠悠”的描述; 李陵《別詩》: “臨河濯長纓,念子悵悠悠”; 曹操 《短歌行》: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等等都是相同的含義。這三個字,輕輕地但又是有效地把前三句的描寫帶住,讀起來令人愈想愈遠,引發聯想,深味不盡,將眼前一派春景閑愁推向更廣遠的空間?;蛟S就用這種似曾相識的語句,使讀者跨進唐人曾描繪過的意境中:“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 (白居易 《長相思》)
在一番描寫抒情之后,是過片變換了的手法,用神話、用典故繼續寫。“青鳥不傳云外信” 中的 “青鳥”,取于舊題班固 《漢武故事》:“七月七日,上于承華殿齋。日正中,忽見有青鳥從西來,上問東方朔,朔對曰: ‘西王母暮必降尊象?!彼?,這里的青鳥即指信使。“云外”,極遙遠的地方,暗示所思念處縹渺難尋。“不傳云外信”,實際是無信可傳,是春恨悠悠、閑愁萬種的曲筆描述。此句可能襲用李商隱的 “青鳥西飛竟未回” ( 《漢宮秋》),但卻自然、佳妙?!岸∠憧战Y雨中愁”,寫得哀婉深致。丁香結,就是丁香的花蕾,一向愛被文人們比喻作郁結的愁緒,李商隱有一首《代贈》,吟道: “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清代詞家納蘭容若后來也寫過:“并著香肩無可說,櫻桃暗吐丁香結?!边€有個尹鶚,有首《撥櫂子》詞,就寫得更令人酸楚:“寸心恰似丁香結,看看瘦盡胸前雪?!彼未?a href="http://www.tenkaichikennel.net/shiji/wanganshi/" target="_blank" class="keylink">王安石的: “殷勤為解丁香結,放出枝間自在春”,讀起來還算感到親切舒放些。這中間五代的李璟,把丁香結的寓意,可算是寫出了極致。試想,若是丁香結晴日放開,愁緒可稍得消解,而環境卻是在 “雨中”! 這 “雨中愁”,和李商隱的 “風中愁”,可算是各臻其妙。還更為絕特的是,又有一個 “空”字來修飾,勢必引起讀者一番思索,玩味: 徒懷愁心,枉凝愁緒,無人可知,無計可消,又有何用!到頭來也只有自己獨自忍受著孤寂、落寞與無望的磨折。這就是 “空”的蘊意吧!和前一句的 “青鳥不傳”相輔相成,和 “風里落花誰是主”相照應。這兩句,對仗工整,為古今所推重。寫至此,主人公已處在一種無法解脫,愁不堪言的地步了,然而即使這樣,她懷人念遠的心并未收回,她仍然在遠矚、仍然在尋覓……“回首綠波三峽暮,接天流?!庇玫氖且徊ㄈ鄯?,先將主人公的視線、心思從樓前移轉開,驀然回首,竟看到是一派蒼茫闊遠的景象。“綠波”,指長江浩浩春水,從西而來。若 “考證” 一下,知南唐地處長江下游,三峽則在它遙遠的西南方向上,在這兒登樓 “回首”,無論如何也是望不到三峽的。但是,人的思念,人的向往,以及詩人的筆觸,卻是無所不往,無往不至的,這些主觀的意念、情緒,可以流成一江春水,可以充溢整個人間宇宙,還可以彌漫古今的時間長河。為此,說這里有隱喻的手法也絕不牽強。同時,用 “三峽”一詞,自然會使人聯想到巫山神女的典故來,但聯系全篇,又使這聯想變成疑問:巫山雖遠,神女又非人間,尚可幽期密會,而我們的女主人公,在這大好的春光里,形單影孤,只能忍受著孤寂和愁苦的煎熬。這情景,真似李商隱曾描繪過的那樣: “山上離宮宮上樓,樓前宮畔暮江流,楚天長短黃昏雨,宋玉無愁亦自愁。”另外,全詞用這樣的語句作結,其壯闊深遠的意境,真出乎常人所料。不過,稍一體味,似乎也不費解,因為用這般曠遠的意境結尾,還是為了表現思之遠、愁之廣,和上片方法相同,實際是收而不結,詞的意境在詞之外拓展而開,詞作者要抒發的情緒盡可像三峽水一樣,奔瀉而不息。
歷來詞評家們都認為,李璟的詞作,意境豐饒闊大,有著極強的藝術概括力和感染力。詹安泰說:“拆開來看,各個句子都有獨立的意境,合起來看,卻從各種各樣的意境中來表現同一主題。”此論甚是精當。
清詞論家周濟說:“夫詞非寄托不入,專寄托不出,一事一物,引而伸之,觸類旁通。”清著名文藝理論家劉熙載論道: “詞之妙,莫妙于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庇眠@樣的觀點來看李璟所寫的春恨秋悲和懷遠思歸的傳統題材,說他別有“寄托”,也未必不當,更何況還有像 “風里落花誰是主”這類直抒胸臆的感慨呢? 筆者認為,從這些詞·包括另一首攤破浣溪沙 (菡萏香消翠葉殘) ·是不難看出,作者分明是對自己家國命運的深重憂慮和哀愁。孤苦無望的思婦、香消翠殘的荷花,在愁風苦雨中的搖落,完全是不言而喻的。這是一顆多么沉重的心! 嗚呼! “南朝天才愛風流,盡守江山不到頭?!?李山甫句) 到了后主李煜悲涼地唱出: “幾曾識干戈” 和 “一旦歸為臣虜”而“垂淚對宮娥”時,“風里落花誰是主”的感嘆,已遠遠不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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