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袁宏道文《五泄》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一
越人盛稱五泄,然皆聞而知之,陶周望雖極言五泄之好,其實不曾親見,與我等也。發郡城凡二日至諸暨縣,縣去五泄尚七十余里,次日始行,一路多頑山,無卷石可入目者。余私念:看山數百里外,敝舟羸馬,艱辛萬狀,今諸山態貌若此,何以償此路債? 周望亦謂乃弟:“余輩夸張五泄太過,若爾,當奈中郎笑話何?”獨靜虛以為不然。頃之,至青口,兩山夾天如線,山石玲瓏峭削,若疊若鏤。數里一壁,潭水滑滑流壁下。一壁上有古木一株,上人云是沉香樹,一年一花,猿猱所不到。其他非奇壁,則皆秾花異草,幔山而生,紅白青綠,燦爛如錦。映山紅有高七八尺者,與他山絕異,因相顧大叫曰:“奇哉! 得此足償路債,不怕袁郎輕薄也。”王靜虛曰:“未也,爾輩遇小小丘壑,便爾張皇如是,明日見五泄,當不狂死耶?”靜虛曾習定五泄三年,以是知之極詳。余與公望聞之,喜甚,皆跳吼沙石上。緩步十余里,始至五泄僧房。靜虛曰:“牛羊下矣,五泄留供來日朝餐。”因散步前出,沿溪而行,兩山一溪,比青口天尤狹,而奇峭率相類。山形或如爐、如鐘鼓、如屏障劍戟,皆拔地而生,溪旁天竹成林。行數里,遇一白須人云: 前山有虎。同行者皆心動,尋舊路而歸。
二
五泄水石俱奇絕,別后三日,夢中猶作飛濤聲,但恨
無青蓮之詩、子瞻之文,描寫其高古濆薄之勢為缺典耳。石壁青削似綠芙蕖,高百余仞,周回若城,石色如水浣凈,插地而生,不容寸土。飛瀑從巖顛掛下,雷奔海立,聲聞數里,大若十圍之玉,宇宙間一大奇觀也。因憶《會稽賦》有所謂“五泄爭奇于雁蕩”者,果爾,雁蕩之奇,當復如何哉。暮歸,各得一詩,余詩先成,石簣次之,靜虛、公望、子公又次之。所目既奇,詩亦變幻恍惚,牛鬼蛇神,不知是何等語。時夜已午,魈呼虎號之聲如在床幾間,彼此諦觀,須眉毛發,種種皆豎,俱若鬼矣。
三
一二三四等泄,俱在山腰,五級而下,飛濤走雪與第五泄率相類。 山路甚險,余等從山顛下觀之,時,新雨后,苔柔石滑,不堪置足,一手拽樹枝,一手執杖,踏人肩作磴,半日始得那一步,艱苦萬狀。山僧云: 自此往富陽便是平地,不復下嶺。五泄或作五雪,亦佳。
先說文章的組織。這一篇情況特殊,處理比較困難。前兩篇的組織,《徐文長傳》,我們說得體,《虎丘記》,我們說行云流水,都可以簡單地說“好”。這一篇不行。原因不只一種。(1)這是一次游,可是寫成游記,分為三篇,連而變為斷,這有必要嗎?好壞取決于對“散”的看法。好的散是行云流水,行云流水要藕斷絲連,斷到成為三篇,還能絲連嗎?就是說,這樣斷,有人會說散得好,也有人會說散得太過,破壞文章的整體性,是不好的。(2)《五泄一》和《五泄二》(“泄”,瀑布),也有初稿本(收入《解脫集》)和改定本的分別,這里選的是改定本。《五泄二》,兩種本子差別比較大。初稿本開頭是:“從山門右折,得石徑,數步聞山雷聲,心悸。山僧曰:‘此瀑聲也’……”這顯然是承接《五泄一》寫的。改定本忽然來個“別后三日,夢中”云云,變繼續游為回憶,就常情說,這是不應斷而斷。不應斷而斷,是改定后如此,可見是有意求奇,求變。對于這樣的有意追求,不同的人也會有不同的看法,欣賞的可以引《莊子》行文的神出鬼沒為證,說妙;不欣賞的就會說這是造作,破壞了平實自然的美。但疑點之下也不是不可以有優點。優點是由《五泄一》到《五泄二》,如漁人的入桃花源,步步變,愈變愈奇。《五泄三》是余韻,有百日之張,一日之弛的意味,也應該說是組織方面的優點。
其次是內容方面。總的說,優點是選材好,能做到境奇。往五泄的路上,到青口之后,所見山水花木,已經是奇境。但這只是序幕,次日到五泄,見“宇宙間一大奇觀”,境更奇。寫二三四泄是余韻,可是仍有奇境,是路險,“半日始得那一步”。這些,以照相為喻,都是景取得好,使讀者讀了,像是跟隨作者也看到了這樣的奇景。
再其次是表達或修辭方面。值得注意的主要是: 一是善于用欲揚先抑之法。五泄,奇,可是先寫路上的不奇,竟至“無卷石可入目者”。到青口后是一變,到五泄后是再變,景物愈變愈奇。二是還用旁敲側擊法。那是看了五泄后的作詩,“亦變幻恍惚”,以至作詩的人“俱若鬼”。這雖然不是直接寫五泄,可是通過這些,五泄之奇就更加明顯。此外,描畫景物,直寫的都觀察入微,比喻(文中用得很多)的都得其神似。有些地方還用了夸張的手法,如“兩山夾天如線”,“半日始得那一步”之類,也能恰到好處。又,全文的末尾,引山僧語云“通富陽”、“五泄或作五雪”,似出于有意無意間,是著意寫之后的行所無事,就散文的筆法說是同樣值得推重的。
最后說說特點。全篇用淺易自然的筆墨抒寫胸臆,是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的。有不少地方還隨便到流于放,如“相顧大叫”,“跳吼沙石上”,“牛鬼蛇神”之類,是公安派作家經常有的生活情趣表現在文字上,也是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的。
我們談了袁宏道的上述三篇散文,用意是兼介紹文學史上一個相當重要的流派,公安派。凡流派都有自己的風格。這風格,與其他流派相比,有的特點明顯,表現差別很大,如選派和古文;有的特點不很明顯,表現為差別不很大,如清朝的桐城派和陽湖派。公安派是特點明顯的,因而與其他流派相比,就表現差別很大,譬如我們讀這里選的三篇,只是憑印象也會感到,既不像先秦諸子,又不像唐宋八家,更不像六朝的駢體,甚至與修正它的竟陵派相比,也是各有各的面目。就散文說,由唐朝中期起,一直到清末,占統治地位的是古文,其特點是用秦漢的格調寫合于孔孟之道的內容。這股洪流勢力很大,可是中間忽然岔出一小股力量,主張用自己的話(當然還是文話)抒寫性靈。這值得注意: 應該認清它的面目,最好還能夠辨明它的源流、影響以及得失。
這要由我國傳統思想的一種表現說起。這表現是,幾乎一切方面都是古勝于今。《韓非子·顯學》篇說:“孔子墨子俱道堯舜。”道家更不用說,老子向往的社會是“小國寡民”;莊子更進一步,認為混沌比開竅好。韓非子是主張“世異則備變”的,可是就在宣揚這種思想的《五蠹》篇里也承認:“古之易財,非仁也,財多也。”劉邦代秦之后,由叔孫通起,儒家地位漸漸升高,到漢武帝時候登上超越百家的寶座,在學術思想方面,頌圣法圣就成為大家的準則。這種崇古的觀點自然也要滲入文;于是乘隋唐以來反駢儷流弊之機,由韓愈、柳宗元等“揭竿而起”,歐陽修、曾鞏等響應,為文應學秦漢也就成為定局。不少文學史家談到這次的古文運動,說其成就是文的改邪歸正。是不是這樣? 問題很復雜。一是駢儷的表達方法并不是一無是處,關鍵在于如何利用。二是文學秦漢,如何學,學成什么樣子,并不是千篇一律。就學成什么樣子說,顯赫的是成為八家(嚴格說,八家也不盡同,如大蘇的小文就沒有韓柳的裝腔弄勢氣);但也可以不成為八家,如司馬光《資治通鑒》,馬端臨《文獻通考》,顧炎武《日知錄》之類,行文都平實而不追求腔調。三是八家式的古文,影響并不都可意,如千年來很多氣盛而內容單薄的文章,尤其像宋的經義,明清的八股,我的看法,都是八家古文的直系或旁系的子孫。
八家的古文,由名稱也可以看出是復古。公安派的興起,所舉旗幟是反復古。反,遠的目標是八家;但主要是指向近的目標,比他們時代略前的前后七子。
先說說八家的復古,就其能救駢四儷六的流弊說,有優點。但復古不能躲開兩個問題: 一是應該不應該,二是能不能。應該不應該? 也難說。由秦漢確是有大量的佳文說,應該學。但學有不同的學法,上者學其精神,下者或只能學其形貌。公安派是反對學形貌的,理由留到反前后七子那部分說。再說能不能學。這很難,原因有屬于時代風氣的,有屬于個人氣質造詣的。專說唐宋八家的學秦漢,也是并沒有學像。原因之一是內容單調,開口閉口圣賢之道,沒有諸子那種亂說亂道的潑辣氣;之二是格調拘謹,正襟危坐,沒有《左傳》和《國語》那種嘻笑怒罵的灑脫氣。這結果就如馬伏波所說,是畫虎不成反類狗。類狗是降格了。這降格還表現在重視腔調上,聲音求一唱三嘆,本來也未可厚非,不過只在這上面用功夫,而忽略行其所當行的流利自然,那就成為舍本逐末了。如上所說,八家古文學秦漢,復古,也會產生流弊。但這流弊是夾在優點里的,優點是不再駢四儷六,很少風花雪月。到明朝,前后七子就不然,而是只有流弊,因為復古的喊聲更高,而筆下則大多是生吞活剝。情況需要具體說說。
先說前七子,以李夢陽、何景明為首,加上邊貢、徐楨卿、王廷相、康海、王九思,共七個人,活動時期主要是弘治、正德間(1488—1521)。他們的主張,可以舉李夢陽為代表,是散文和古體詩要學秦漢,近體詩要學盛唐。他說:“今人摹臨古帖,不嫌太似,反曰能書,詩文之道何獨不然?”(《空同集》)這樣重視臨摹,他的詩文成就就可想而知,正如錢謙益在《列朝詩集小傳》丙集中所評:“牽率模擬,剽賊于聲句字之間,如嬰兒之學語,如童子之洛誦,字則字,句則句,篇則篇,毫不能吐其心之所有。”
公安派的反復古,主要是針對后七子的,因為時間離得更近。后七子以李攀龍、王世貞為首,加上謝榛、梁有譽、宗臣、徐中行,吳國倫,共七個人,活動時期主要是嘉靖年間(1522—1566)。他們的主張與前七子相同,也是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如果一定要找些分別,那就是后者變本加厲,每下愈況。前七子是秦漢以后無文,唐盛以后無詩,后七子則進一步說:“詩自天寶以下,文自西京以下,誓不污我毫素。”(《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上)可是,他們的至潔之筆究竟能寫出什么呢?很可憐,只是東施效顰,徒增其丑而已。舉李攀龍的作品(見所著《李滄溟集》)為例:
爾為獲鹿則良哉! 將下車視事而百姓姁姁自昵乎?寧能悶悶俟去后思也?維此多士,從游甚歡,而亦諤諤不可致乎?欲焉而丞若簿以至它縣之令丞若簿,不一其才而一其衷乎?(《送趙處士還曹序》)
日出東南隅,照我西北樓。羅敷貴家子,足不逾門樞。性頗喜蠶作,采桑南陌頭。上枝結籠系,下枝掛籠鉤。墮髻何繚繞,顏色以敷愉。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擬陌上桑》)
顯然,文是食古不化,詩是公然盜竊,無怪乎《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他“古樂府割剝字句,誠不免剽竊之譏,……雜文更有意詰屈其詞,涂飾其字”了。
這樣的復古當然會引來鄙薄和反對。反對派有比較溫和的,如王慎中、唐順之、茅坤、歸有光等,主張多學習唐宋(實際是宋多于唐),人稱為唐宋派。他們反對模仿剽竊,著重學歐陽修、曾鞏等的醇真,而不多求亦步亦趨的貌似,所以成就遠遠超過復古派。但他們終歸是學多于創,與復古派相比,只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差。其中的茅坤還編了一部《唐宋八大家文鈔》,多至一百六十四卷,為后人留下一套或者可以稱之為崇古的枷鎖,其功過是頗難說的。反對的人還有未成派的單干戶,如徐渭、湯顯祖、于慎行等。他們看不起復古派的模仿剽竊,說那是“鳥之為人言”(徐渭),“等贗文耳”(湯顯祖),“唐人所吐棄”(于慎行)。
大張旗鼓地反復古,并提出正面的主張,以紙筆力行的,是以三袁為首的公安派。三袁,大哥宗道,字伯修,號石浦,萬歷十四年(1586)進士,傳世著作有《白蘇齋類集》等。二弟宏道,字中郎,號石公,萬歷二十年(1592)進士,傳世著作有《錦帆集》、《解脫集》、《瓶花齋集》等,合為《袁中郎全集》。三弟中道,字小修,萬歷四十四年(1616)進士,傳世著作有《袁小修集》等。三袁的活動時期主要是萬歷年間(1573—1620)。萬歷之前是隆慶,只有六年,其前就是嘉靖,后七子最活躍的時期。三袁的早年,情況仍是“王(世貞)李(攀龍)之學盛行”(《明史·文苑傳》),作者大多還是模仿剽竊,而輿情也以這樣的文章為好。袁氏兄弟大不以為然。起因之一是,假古董,多看,會感到煩膩。起因之二是,他們弟兄都好道,都從李贄學禪。道家,以莊列為代表,主張遠世俗,任自然,其精神是反正統的。禪,雖然目的也是解脫,成佛,辦法卻與一般的佛教宗派不同,而是大膽破一切,直到呵佛罵祖,以求明自己的心,見自己的性。起因之三是,他們欽仰的,時代略前的徐渭和李贄,是大力反對學古的,于是他們順水推舟,就沿著這條路更往前走。總之,袁氏兄弟從這些源頭學來一股創新的勁,并用這股勁拿筆,走與七子相反的路,想什么就說什么,愿意怎樣寫就怎樣寫。
他們不只這樣寫,還宣揚所以要這樣寫的理論。如:“口舌代心者也,文章又代口舌者也,展轉隔礙,雖寫得暢顯,已恐不如口舌矣,況能如心之所存乎? 故孔子論文曰,辭達而已。達不達,文不文之辨也。”(袁宗道《論文上》)“左氏去古不遠,然傳中字句未嘗肖《書》也。司馬去左氏亦不遠,然《史記》句字亦未嘗肖左也。至于今日,逆數前漢,不知幾千年遠矣,自司馬不能同于左氏,而今日乃欲兼同左馬,不亦謬乎!”(同上)“大抵古人之文,專期于達,而今人之文專期于不達。以不達學達,是可謂學古者乎?”(同上)“文之不能不古而今也,時使之也。……夫古有古之時,今有今之時,襲古人語言之跡而冒以為古,是處嚴冬而襲夏之葛者也。”(袁宏道《雪濤閣集序》)“天下無百年不變之文章,有作始自有末流,有末流還有作始。……夫昔之繁蕪,有持法律者救之,今之剽竊,又將有主性情者救之矣,此必變之勢也。”(袁中道《花雪賦引》)與徐渭、湯顯祖等的一槍一刀相比,袁氏弟兄是用重兵沖擊了復古派的根據地。
起兵攻擊復古派,只講道理不行,還要自己拿出貨色來。在這方面,作品多,成就大,都是袁宏道占第一位。《明史·文苑傳》介紹公安派和竟陵派,就是由袁宏道寫起的。袁氏弟兄所作,以游記為最有名,如宗道和中道都有西山游記;宏道所游所記更多,除北京附近以外,還有蘇杭等地。文章的風格,總的說是與復古派針鋒相對,內容是寫自己的所思所感,瑣屑,不避;閑情流露,也不避。表達方法是用淺易的現前語言,不求古奧,或說是用意躲古奧,所以有時攙用口語。這樣寫,讀者就會感到,意思真實懇切,趣味性強,沒有道學氣;行文是無拘無束,行云流水,涉筆成趣。這種風格的文章,就當時說,有清新氣,理應受到歡迎,所以如《明史·文苑傳》所說:“學者多舍王李而從之。”這是說,有不小的號召力。但也可惜,這號召力是有限的,因為事實恐怕是,看著有些喜歡的人不少,至于照作,那就還是限于陶望齡、黃輝、江盈科等少數離廟堂較遠的人。有些人喜愛而不肯照作,一個重要原因是,這樣的文章是小品。小品一名來于六朝時期的譯經,如《般若經》,全譯是大品,摘譯是小品,有聊以充數的意思。文的小品,以不衫不履的文字寫身邊瑣事,心底閑情,當然要為近于廟堂的人所輕視;瞧不起,就不能跟著走。道不同不相為謀,少數跟著走的人卻沒有感到自愧,如稍后的王思任(著《文飯小品》)、陳繼儒(著《晚香堂小品》)等,就坦然以小品的作者自居了。自稱為小品,有憤世嫉俗的意味,你瞧不起,我偏偏這樣。偏偏如何,要有魄力,要真喜愛,這只能要求少數人,多數人難于做到。總之,公安派有救時弊的大功,應該能夠多攻城,多占地,卻未能取得封疆立國的地位。
平心而論,這類小品文,或專說三袁的作品,也不是無懈可擊。這也是自然演化的結果,因為抒寫性靈,少說大道理,率易,淺俗,久而久之,也就難免過猶不及,尤其是一些無實學而湊熱鬧的人。加意刻畫,最容易流于輕浮,甚至油滑。輕浮、油滑而出于有意,那就更壞。在這方面,三袁自己也不是沒有感到,如中道評論宏道的詩文,說:“意在破人之執縛,故時有游戲語。……或快爽之極,浮而不沉,情景太真,近而不遠。”(《中郎先生全集序》)袁宏道在《雪濤閣集序》里也曾說:“然中或有一二語近平,近俚,近俳,何也?……矯枉之作,以為不如是不足矯浮泛之弊而闊時人之目也。”不過無論怎樣說,矯枉過正總是有利亦有弊,正如錢謙益所評論:“中郎之論出,王李之云霧一掃,天下之文人才士始知疏瀹心靈,搜剔慧性,以蕩滌摹擬涂澤之病,其功偉矣。機鋒側出,矯枉過正,于是狂瞽交扇,鄙俚公行,雅故滅裂,風華掃地。竟陵代起,以凄清幽獨矯之,而海內之風復大變。譬之有病于此,邪氣結轖,不得不用大承湯下之;然輸寫(瀉)太利,元氣受傷,則別癥生焉。北地(李夢陽)、濟南(李攀龍),結轖之邪氣也;公安派下之,劫藥也;竟陵傳染之,別癥也。余分閏氣,其與幾何?”(《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中)
這樣說,公安派的文章,就是用當時的眼光看,也是既有優點,又有缺點。缺點會流為窮,窮則變。對應公安派率易俚俗的缺點,竟陵派的鐘惺、譚元春等想以幽深救之,結果是化淺易為難解,化流利為生澀,至少用現在的眼光看,文應深入淺出,是走上病更嚴重的歧路。幸而這股風,除了明清之際繼承公安派的張岱吸收一部分以外,到清朝就沒有人還感興趣,心摹手追。張岱之后,公安派的文風也還沒有滅絕,而是零零碎碎在一些也是遠離廟堂的文人的筆下出現。這些人是金圣嘆、李笠翁、鄭板橋、袁子才等。其時占統治地位的仍是古文,更講求格調和義法,因而偶爾見到公安派風格的文字,就會有長期拘謹之后忽而輕松一下的感覺。后而又后,到不久前的三十年代及其前后,還曾有人推崇公安竟陵,大聲疾呼為小品文爭地位。不過現代的時勢變化快,大多數人忙于迎新,連送舊的余裕也不再有,想來知道曾有此一舉的人也不多了。
回到本題,我們現在談公安派,讀他們的文章,應該有自己的見解和態度,那就是,以知為向導,取其大醇而舍其小疵。承認有大醇,是已經打破了舊傳統。舊傳統,其甚者是不承認公安派的所作還可以稱為文,如姚鼐編《古文辭類纂》七十四卷,薛熙編《明文在》一百卷,都不見三袁的名字。我們呢?如果敢于摘掉古文的眼鏡,那對公安派就應該以平等的眼光相看,甚至另眼看待,因為他們的文論,用淺易的語言寫自己的所思所感,而沒有任何框框,我們總當同意;還有他們的作品,能以平易自然之筆寫出真情性,呈現一種清新放逸的美,也確是值得一讀。
上一篇:詩歌·陸游詩《五月十一日夜且半夢從大駕親征盡復漢唐故地見城邑人物繁麗云西涼府也喜甚馬上作長句未終篇而覺乃足成之》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下一篇:韓非子《五蠹》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