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秦觀詞《鵲橋仙》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北宋詞自晏殊、晏幾道至歐陽修,已形成婉約一派,再至秦觀,此派詞風益煥異彩。秦觀詞大都抒情委婉,寫景清麗,一如張炎所謂“體制淡雅,氣骨不衰,清麗中不斷意脈,咀嚼無滓,久而知味”。《鵲橋仙》一調,音節(jié)和婉,寫景抒情皆宜。秦觀此詞,輕柔婉細,運思綿密,此調似專為此詞而設,令人有觀止之嘆。
詞一題作“七夕”。《荊楚歲時記》:“七月七日,為牽牛織女聚會之夜。”據(jù)《白氏六帖》卷二十九《填河》條引《淮南子》之“烏鵲填河成橋渡織女”,可見早在西漢已有著錄。漢、魏以來,題詠牛郎織女的作品很多。當以《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為最早,可謂首開詠風。不過,這些作品大都寫得哀怨凄惋,絕少高朗樂觀之作。秦觀此詞之所以能度越千年而吟唱不絕,最重要的一點是立意高妙、自出機杼,而屬對之工、遣詞之巧、設色之妙,以及賦情清婉等均為其次。此詞如珠走玉盤毫無板滯之感,結構緊湊完整,似百煉出之,有一氣貫注之勢,在婉約派詞中,當屬辭情兼勝氣格高雅之作。
上片兩句對起,是靈秀穎妙之筆。詩重發(fā)端,詞亦然。有單起之調,貴突兀籠罩,如蘇軾之“大江東去”。有對起之調,貴從容整煉,如秦觀“山抹微云,天黏衰草”以及此詞之“纖云弄巧,飛星傳恨”等。詞人以仰望的角度寫那明靜寥闊而撩人神思的夜空。淡云隨風,群星閃爍,給人以無限的遐想。纖細輕柔的云彩在初秋的夜空不斷地變化著各種優(yōu)美的圖案,閃爍的星星似乎在為滿懷離愁別恨的牛郎織女傳遞相思的苦恨。佳期將屆,兩個相愛的人兒將借鵲橋渡過那浩瀚的銀河相會。織女是天上織造云錦的能手。詞人以“纖云弄巧”暗示七月七日是民間的乞巧節(jié),為織女渡河之夕,也寫出勤勞手巧的織女終年孤寂,只能以相思之苦恨和著纖云編織精巧的云錦。“飛星”,歷來釋說紛紜,或謂飛星即牽牛、織女二星,或謂飛星即銀河群星,或謂飛星即織女之金梭。“迢迢”,言銀河之闊,亦言無情之恨海竟然不可渡越。《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有“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句,對照此詞,愈見深沉感人。銀河清且淺,相去不遠,然而宛然在目的情人卻被盈盈一水相隔,欲語不能。其相思之苦、怨恨之深,更何待言。如今正值佳夕,將渡過迢迢銀河去幽會,其歡喜之情也隨之溢于言表。其中“弄”言變化之能,“傳”隱相思之痛,“暗”寓同情之意,具見文心之妙。以下兩句為詞人有感而發(fā)的議論。“金風玉露”,從唐代李商隱所寫《辛未七夕》詩“恐是仙家好別離,故教迢遞作佳期。由來碧落銀河畔,可要金風玉露時”借來。“金風”,即秋風,舊說以五行配四季,秋令屬金,故名。又秋風凄緊,草木金黃,故秋風又名金風。“玉露”,白露。“金風玉露”,寫情侶聚會的襯景,極富有感情色彩。牛郎織女雖是神話人物,但是寄托了人民的意志和理想。人們憤而不平,便幻想烏鵲搭橋以表同情。詞人認為一年一夕的相會極為珍貴,故襯以金風玉露如此美好的背景,又以“一”字醒目,寫盡相逢之難得。這一難得的相逢雖然短暫,卻勝過人間無數(shù),可謂良宵一度,足抵千秋。此兩句語意警聳,也是詞人對美好愛情的評價。明代女詞人項蘭貞有“秋葉辭桐,虛庭受月,漫道雙星踐約。人間離合總難憑,空對景、靜占靈鵲”,王微《鵲橋仙》也有“人間較得合歡頻,又何事凌波盼鵲”,都是借鵲橋事寫人間離合的,但終不及秦觀以“一”對“無數(shù)”運思婉細清警,真是“咀嚼無滓,久而知味”。
下片寫依依離別,“相見時難別亦難”的繾綣溫情在這里被詞人表現(xiàn)得十分高妙深致。換頭仍是對起。“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先寫兩情相得,蜜愛輕憐,如水之柔,似水之潔,演漾清澄,綿綿無盡,又寫歡娛時短,佳期轉瞬即如夢境一般,令人癡迷、悵惘,飄邈難尋。情意纏綿,自然韶光苦短,一夕佳期倏然如夢一般逝去,離別割愛之痛不言自喻。至此,詞人已置身夜空,感情幾欲與牛郎織女融合,漸入“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之化境。憑借相會的鵲橋成了離別的歸路,傷感殊甚,織女哪里能忍心回顧呢? 最后,詞人未以惋惜作結,而是筆鋒忽轉,命意超絕,將一襟芳思吐為點睛醒篇之筆。“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既是對被離恨折磨傷感的情侶的慰藉之詞,也是對上片結句的呼應和補充。只要真心相愛,即使天各一方也沒關系,堅貞的愛情可以戰(zhàn)勝分離相思之痛苦,哪里一定要朝夕廝守呢?結句對牛郎織女純潔的愛情、高尚的情操作了贊美,使全詞升華到一個情致高遠的美學境界。《草堂詩余》稱其“化臭腐為神奇”,是對秦觀將講俗寫熟的題材獨辟新境,并寫得如此清警的最高評價。
總觀全詞,每片前三句皆為寫景抒情,后兩句均作議論。明人陳子龍的《古今詞話》批評過宋人有“言理不言情”之病,秦觀此詞雖然兩片均發(fā)了議論,卻顯得婉約蘊藉,極具妙詣。一是因為有前三句作精彩的鋪墊,令議論自然流出,尤覺深沉真摯。二是立意高妙,既能收得住前句,又能宕開,融匯情、理,醒明本旨。這四句議論擲地能作金石聲,余味深雋,所以能千年吟唱不絕。
此詞不單意主于奇,辭求于煉,篇章格局上也一氣卷舒,不露斧鑿之痕。從整體看,前片先言別日苦多,相逢之難得,繼言“勝卻人間無數(shù)”之可貴,后片前三句轉寫別離,篇末以警策語作結,振動全篇。起承轉合,自然渾成。再比較前后片,小章法也類同。每片均以對句起,隨即承,后兩句一轉一結。若非大家手筆,何以能大小章法皆臻化境?
近人馮煦在《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中說“他人之詞,詞才也。少游(秦觀字),詞心也,得之于內,不可以傳”,持論此詞,允為無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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