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延巳詞《鵲踏枝》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
(據四印齋本《陽春集》,下同)
此詞開頭所說的“閑情”二字,既可理解為一般艷詞所常寫的戀情、綺情(而且往往多指失戀后的惆悵情緒),又可引申或擴大而指其對于整個人生的憂患、傷感情緒。這樣來發掘其思想內涵,或許會加深我們對于馮延巳詞“堂廡特大”(王國維《人間詞話》)的認識。
我們注意到,本詞所寫的“閑情”具有兩個顯著的特點: 一是其“執著”,二是其“孤獨”。劈頭三句“誰道閑情拋擲久? 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通過想要擺脫而終又無法擺脫的心路歷程,來表明自身對于“閑情”的誠摯與執著。“拋擲”,丟棄,想要從感情的纏繞中努力掙扎出來,或者也可說是要把這股“閑情”的亂麻一刀斬斷,盡行丟棄。可是不行! 這一則見之于句端的反問辭“誰道”,二則更見之于二三句的“每……還”句式。它們無不表明: 深藏或銘刻在心中的“閑情”是與生俱來、與身同在的,故而就像“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小草那樣,是逢春必萌其芽的。往昔李商隱有詩曰:“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暮秋獨游曲江》)這詩同樣是描繪了此種“情”與“身”俱在的感情境界。但馮詞因用更為陡峭的語勢與句式寫出,就越發顯得精警有力。接前“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更是“殉身無悔”的摯情語、癡情語: 因為“閑情”既無法排遣,故而只能對花而醉酒;但酒非但不能真正驅散愁悶,卻反而導致了容顏的消瘦;然而盡管如此,自己卻仍要“日日”而痛飲。——以上三層意思就組成了這兩句詞中那種“雖九死其未悔”的強烈意念。由開頭的“無法擺脫”,到這兒的“不愿擺脫”,作者那種執著于“情”、忠實于“情”的誠摯態度,便由這種盤旋頓挫的筆法盡情道出。下片的開頭二句則從“河畔青蕪堤上柳”的春景再次引出“閑情”的無法擺脫與深纏在心。青蕪與堤柳,年年春天都會復蘇返青、綠遍天涯,這是客觀規律;而作者心中因“閑情”所引發的“新愁”,卻也同樣是“年年”會觸景而萌生的,這也似乎成了不以主觀意志為轉移的事。這同上片中“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實是同一涵意。不過上片中用的是肯定的句式,而這里改用了反問的句式,又加上利用青蕪、堤柳作為比興和陪襯,這就更其顯出它那不知其來、卻又不得不來的無可奈何情狀,反映出作者深深地墜入此種憂郁癥后徒然掙扎、依然不可自解的痛苦。這其實還是寫主人公對“閑情”的執著與誠摯。最后兩句,忽作宕開之筆:“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主要是寫其“閑情”與“新愁”的孤獨性。試想,夜靜人寂,天邊只有一輪新月斜掛,詞中的主人公卻悄然一個,獨立小橋,讓瑟瑟的寒風灌滿了兩袖。此情此景是何等凄清,又是何等孤獨!它使我們聯想起清人黃景仁的詩句:“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獨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在諳盡人間的凄景苦情方面他們便都顯示了那種孤獨者的精神面貌。而此種孤獨的特點,又與前言的執著是一而二、二而一地緊緊抱成一團的。何以這樣說?這是因為唯其執著得深,所以旁人是無法理解自己的,因而顯得孤獨,而唯其表現得萬分孤獨,則就越發顯出自身對于閑情的強烈執著。如果我們再回頭來通讀全詞,就處處都能同時感受其“閑情”與“新愁”的執著與孤獨的雙重特點。
說到這里,我們不禁要問: 馮氏生處“金陵盛時”(陳世修《陽春集序》),本人又“官運亨通”,卻因何會產生如此深濃的“閑情”與“新愁”? 或者也可說,此種“閑情”與“新愁”又是緣何而來的呢?這就涉及詞人所處的時代環境,以及他本人的心理氣質。先從時代環境而言,五代十國本是一個衰世或亂世,整個社會上彌漫著一種頹廢傷感的“憂患意識”;南唐雖處江南之僻,表面上暫時呈現出一派享樂與繁華的景象,但從深處而言,士大夫的心態卻仍躲不開這種憂患情緒的籠蓋。再從作者本人而言,馮延巳又深具一種作為詩人所必不可少的“多愁善感”的心理氣質,故而他就在享樂生活之余最先敏銳地感受到人生的“新愁”。這種“新愁”,既來源于他戀情生活中的某些悲劇性體驗,更來源于他對于整個人生“無常”的反思。所以他便久久地處在一種“惆悵”、“失落”的精神狀態中而無法自拔。這種情緒,應該說是消沉的,但是從它的“反面”來看,卻又體現了作者對于愛情、對于人生、對于世間一切美好事物的無比執著與深切眷戀。——正因如此,作者便常把“情”(“閑情”)與“愁”(“新愁”)捆綁在一起來寫。這更加使我們感到他多情與多愁、珍惜人生與憂患人生無常交織于一身的復雜心態。馮詞之“思想深度”和“堂廡特大”,主要表現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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