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曲·白樸雜劇《裴少俊墻頭馬上》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第三折
(裴尚書上云)自從少俊去洛陽買花栽子回來,今經(jīng)七年。老夫常是公差,多在外,少在里。且喜少俊頗有大志,每日只在后花園中看書,直等功名成就,方才娶妻。今日是清明節(jié)令。老夫待親自上墳去,奈畏風寒,教夫人和少俊替祭祖去咱。(下)(裴舍引院公上云)自離洛陽,同小姐到長安七年也,得了一雙兒女。小廝兒叫做端端,女兒喚做重陽。端端六歲,重陽四歲。只在后花園隱藏,不曾參見父母,皆是院公伏侍,連宅里人也不知道。今日清明節(jié)令,父親畏風寒,我與母親郊外墳塋中祭奠去。院公在意照顧,怕老相公撞見。(院公云)哥哥,一歲使長百歲奴,這宅中誰敢題起個不字?若有一些差失,如同那趙盾便有災(zāi)難,老漢就是靈輒扶輪;王伯當與李密疊尸。為人須為徹。休道老相公不來,便來呵,老漢憑四方口,調(diào)三寸舌,也說將回去。我這是蒯文通、李左車。哥哥,你放心,倚著我呵,萬丈水不教泄漏了一點兒。(裴舍云)若無疏失,回家多多賞你。(下)(正旦引端端、重陽上,云)自從跟了舍人來此呵,早又七年光景。得了一雙兒女。過日月好疾也呵! (唱)
【雙調(diào)新水令】數(shù)年一枕夢莊蝶,過了些不明白好天良夜。想父母關(guān)山途路遠,魚雁信音絕。為甚感嘆咨嗟? 甚日得離書舍!
【駐馬聽】憑男子豪杰,平步上萬里龍庭雙鳳闕。妻兒真烈,合該得五花官誥七香車,也強如帶滿頭花,向午門左右把狀元接;也強如掛拖地紅,兩頭來往交媒謝。今日個改換別,成就了一天錦繡佳風月。
(云)我掩上這門,看有甚人來此?(院公持掃帚上云)哥哥祭奠去了,嫂嫂跟前回復(fù)去咱。(見科云)嫂嫂,舍人祭奠去了,院公特地說與嫂嫂得知。(正旦云)院公可要在意者,則怕老相公撞將來。(院公云)老漢有句話敢說么?今日清明節(jié)。有甚節(jié)令酒果,把些與老漢吃飽了,只在門首坐著,看有甚的人來? (旦與酒肉吃科,院公云)夜來兩個小使長把墻頭上花都折壞了,今日休教出來,只教書房中耍,則怕老相公撞見。(正旦唱)
【喬牌兒】當攔的便去攔,我把你個院公謝。想昨日被棘針都把衣袂扯,將孩兒指尖兒都撾破也。
(端端云)奶奶,我接爹爹去來。(正旦云)還未來哩。(唱)
【幺篇】便將球棒兒撇,不把膽瓶藉。你哥哥這其間未是他來時節(jié),怎抵死的要去接?
(院公云)我門口去吃了一瓶酒,一分節(jié)食,覺一陣昏沉,倚著湖山睡些兒咱。(端端打科)(院公云)唬殺人也! 小爺爺,你耍到房里耍去!(又睡科,重陽打科)(院公云)小奶奶,女孩家這般劣。(又睡科,二人齊打介)(院公云)我告你去也,快書房里去! (裴尚書引張千上,云)夫人共少俊祭奠去了,老夫心中悶倦,后花園內(nèi)走一遭去,看孩兒做下的功課咱。(見院公云)這老子睡著了。(做打科,院公做醒,著掃帚打科,云)打你娘,那小廝。(做見慌科,尚書云)這兩個小的是誰家? (端端云)是裴家。(尚書云)是那個裴家?(重陽云)是裴尚書家。(院公云)誰道不是裴尚書家花園?小弟子還不去。(重陽云)告我爹爹、奶奶說去! (院公云)你兩個采了花木,還道告你爹爹、奶奶去?跳起恁公公來也,打你娘! (兩人走科,院公云)你兩個不投前面走,便往后頭去! (二人見旦科,云)我兩個人接爹爹去,見一老爺,問是誰家的。(正旦云)孩兒也,我教你休出去,兀的怎了?(尚書做意科,云)這兩個小的不是尋常之家,這老子其中有詐,我且到堂上看來。(正旦唱)
【豆葉兒】接不著你哥哥,正撞見你爺爺。魄散魂消,腸慌腹熱,手腳獐狂去不迭! 相公把拄杖掂詳,院公把掃帚支吾。孩兒把衣袂掀者!
(尚書云)咱房里去來。(到書房,正旦掩門科)(尚書云)更有誰家個婦人?(院公云)這婦人折了俺花,在這房內(nèi)藏來。(正旦唱)
【掛玉鉤】小業(yè)種把攏門掩上些,道不的跳天撅地十分劣;被老相公親向園中撞見者,唬的我死臨侵地難分說! (尚書云)拿的芙蓉亭上來。(正旦唱)氳氳的臉上羞,撲撲的心頭怯;喘似雷轟,烈似風車!
(院公云)這婦人折了兩朵兒花,怕相公見。躲在這里,合當饒過教家去。(正旦云)相公可憐見,妾身是少俊的妻室。(尚書云)誰是媒人?下了多少錢財?誰主婚來?(旦做低頭科)(尚書云)這兩個小的是誰家?(院公云)相公不合煩惱,合歡喜! 這的是不曾使一分財禮,得這等花枝般媳婦兒,一雙好兒女,合做一個大筵席。老漢買羊去。大嫂請回書房里去者。(尚書怒科,云)這婦人決是娼優(yōu)酒肆之家。(正旦云)妾是官宦人家,不是下賤之人。(尚書云)噤聲! 婦人家共人淫奔,私情來往,這罪過逢赦不赦。送與官司問去,打下你下半截來! (正旦唱)
【沽美酒】本是好人家女艷冶,便待要興詞訟,發(fā)文牒,送到官司遭痛決;人心非鐵,逢赦不該赦。
【太平令】隨漢走怎說三貞九烈?勘奸情八棒十挾;誰識他歌臺舞榭,甚的是茶房酒舍! 相公便把賤妾拷折下截,并不是風塵煙月!
(尚書云)則打這老漢,他知情。(張千云)這個老子,從來會勾大引小。(院公云)相公,七年前舍人哥哥買花栽子時,都是這廝搬大引小,著舍人刁將來的。(張千云)老子攀下我來也。(尚書云)是了,敢這廝也知情。(正旦唱)
【川撥棹】賽靈輒,蒯文通、李左車,都不似季布喉舌,王伯當尸疊。更做道向人處無過背說,是和非須辨別。
(尚書云)喚的夫人和少俊來者。(夫人裴舍上,見科)(尚書云)你與孩兒通同作弊,亂我家法。(夫人云)老相公,我可怎生知道? (尚書云)這的是你后園中七年做下功課,我送到官司,依律施行者。(裴舍云)少俊是卿相之子,怎好為一婦人,受官司凌辱? 情愿寫與休書便了,告父親寬恕。(正旦唱)
【七弟兄】是那些劣憋,痛傷嗟也,時乖運蹇遭磨滅。冰清玉潔肯隨邪? 怎生的拆開我連理同心結(jié)。
(尚書云)我便似八烈周公,俺夫人似三移孟母。都因為你個淫婦,枉壞了我少俊前程,辱沒了我裴家上祖。兀那婦人你聽者: 你既為官宦人家,如何與人私奔? 昔日無鹽采桑于村野,齊王車過見了,欲納為后,同車。而無鹽曰:“不可,稟知父母,方可成婚;不見父母,即是私奔。”呸! 你比無鹽敗壞風俗,做的個男游九郡,女嫁三夫。(正旦云)我則是裴少俊一個。(尚書怒云)可不道女慕貞潔,男效才良;騁則為妻,奔則為妾。你還不歸家去! (正旦云)這姻緣也是天賜的。(尚書云)夫人,將你頭上玉簪來。你若天賜的姻緣,問天買卦,將玉簪向石上磨做了針兒一般細,不折了便是天賜姻緣,若折了便歸家去也! (正旦唱)
【梅花酒】他毒腸狠切,丈夫又軟揣些些;相公又惡噷噷乖劣,夫人又叫丫丫似蝎蜇:“你不去望夫石上變化身,筑墳臺上立個碑碣?”待教我謾憋憋,愁萬縷悶千疊,心似醉,意如呆;眼似瞎,手如瘸;輕拈掇,慢拿捻。
【收江南】呀! 玷叮珰掂做了兩三截。 有鸞膠難續(xù)玉簪折,則他這夫妻兒女兩離別。縱是我業(yè)徹,也強如參辰日月不交接。
(尚書云)可知道玉簪折了也。你還不肯歸家去?再取一個銀壺瓶來,將著游絲兒系住,到金井內(nèi)汲水,不斷了便是夫妻;瓶墜簪折,便歸家去! (正旦云)可怎了也! (唱)
【雁兒落】似陷人坑千丈穴,勝滾浪千堆雪。恰才石頭上損玉簪,又教我水底撈明月。
【得勝令】冰弦斷,便情絕;銀瓶墜,永離別。把幾口兒分兩處。(尚書云)隨你再嫁別人去。(正旦唱)誰更待雙輪碾四轍! 戀酒色淫邪,那犯七出的應(yīng)棄舍;享富貴豪奢,這守三從的誰似妾!
(尚書云)既然簪折瓶墜,是天著你夫妻分離。著這賊丑生與你一紙休書,便著你歸家去。少俊,你只今日便與我收拾琴劍書箱,上朝求官應(yīng)舉去,將這一兒一女收留在我家。張千,便與我趕離了門者。(下)(裴舍與旦休書科)(正旦云)少俊,端端,重陽,則被你痛殺我也! (唱)
【沉醉東風】夢驚破情緣萬結(jié),路迢遙煙水千疊;常言道有親娘有后爺,無親娘無疼熱。他要送我到官司逞盡豪杰,多謝你把一雙幼女癡兒好覷者,我待信拖拖去也。
(云)端端,重陽兒也! 你曉事些兒個,我也不能勾見你了也! (唱)【甜水令】端端共重陽,他須是你裴家枝葉;孩兒也! 啼哭的似癡呆,這須是我子母情腸廝牽廝惹,兀的不痛殺人也!
【折桂令】果然人生最苦是離別,方信道花發(fā)風篩,月滿云遮。誰更敢倒鳳顛鸞,撩蜂剔蝎,打草驚蛇?壞了咱墻頭上傳情簡帖,拆開咱柳陰中鶯燕蜂蝶,兒也咨嗟,女又攔截,既瓶墜簪折,就義斷恩絕。
(張千云)娘子,你去了罷,老相公便著我回話哩。(正旦云)少俊,你也須送我歸家去來。(唱)
【鴛鴦煞】休把似殘花敗柳冤仇結(jié),我與你生男長女填還徹。指望生則同衾,死則共穴。唱道題柱胸襟,當壚的志節(jié)。也是前世前緣,今生今業(yè)。少俊呵,與你乾駕了會香車,把這個沒氣性的文君送了也! (下)
(裴舍云)父親,你好下的也! 一時間將俺夫妻子父分離,怎生的是好?張千,與我收拾琴劍書箱,我就上朝取應(yīng)去,一面瞞著父親,悄悄送小姐回到家中,料也不妨。(詩云)正是石上磨玉簪,欲成中央折;井底引銀瓶,欲上絲繩絕。兩者可奈何,似我今朝別! 果若有天緣,終當做瓜葛。(下)
(據(jù)臧晉叔編《元曲選》)
白樸(1226—1312?),字仁甫,后改字太素,號蘭谷,隩州(即今山西河曲縣)人。他家本是金朝的“世臣”,父親白華是金宣宗貞祐三年(1215)進士,官至樞密院判官,和大詩人元好問是親密的朋友。《天籟集序》記載:“元、白為中州世契,兩家子弟,每舉長慶故事,以詩文相往來。”所以白樸從小就得到了元好問的關(guān)懷和教養(yǎng)。金哀宗天興三年(1234),蒙古軍大舉南侵,金朝亡國,白樸才只九歲。在蒙古軍洗劫汴京時,其母失散,當時白華出使南宋未回,幸得元好問照應(yīng),帶著他流亡到山東聊城。蒙古太宗窩闊臺九年(1237),白華北歸真定(今河北正定縣)投靠史天澤,元好問才送他回到父親身邊。從十二歲到三十五歲,白樸一直定居在真定,用功讀書。這期間,他結(jié)識了一批文人和劇作家,如胡祗祗遹、王惲、王博文、李文蔚、侯正卿、史九散仙等,從而使他走上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道路。
兵亂流離和亡國失母的痛苦,對白樸的刺激很大。其密友王博文在《天籟集序》中說他:“自幼經(jīng)喪亂,蒼皇失母,便有山川滿目之嘆;逮亡國,恒郁郁不樂,以故放浪形骸,期于適意。”所以他對元朝的統(tǒng)治者極為不滿,對官場淡漠反感。元世祖中統(tǒng)二年(1261)五月,史天澤由江淮經(jīng)略使晉升中書右丞相,推薦他出來做官,他堅決謝絕,并即離家南下,漫游于九江、巴陵一帶。等到元軍攻滅南宋以后,他在至元十七年(1280)五十五歲時移居建康(今南京),跟宋、金兩朝的遺老結(jié)交,和歌兒舞女們來往。其間曾一度北返,于成宗元貞年間(1295—1297)參加了“玉京書會”,與關(guān)漢卿、趙子祥等戲曲作家相互切磋,和民間藝人有廣泛的接觸。他晚年來往于杭州、鎮(zhèn)江等地,元成宗大德十年(1306)八十一歲時,還重游揚州,其“丙午秋到維揚”的《水龍吟》詞云:“情緣未了,誰教重賦,春風人面。”估計他跟揚州的戲曲藝人有舊交,所以一再往訪。他工于填詞,生平作有二百多首,王博文給他編定為《天籟集》,內(nèi)容大多是慨嘆“一身九患”、“百年孤憤”的傷時感世之作。他的散曲也寫得很好,現(xiàn)存三十六支小令和四個套數(shù),附刻在《天籟集》卷末。
白樸是元曲四大家之一,他共作北曲雜劇十六種,以愛情題材為主,如《祝英臺死嫁梁山伯》、《蘇小小月夜錢塘夢》和《崔護謁漿》等。現(xiàn)存劇作尚有《裴少俊墻頭馬上》、《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以及《董秀英花月東墻記》三種,另外有《流紅葉》以及《射雙雕》兩個殘折,可以輯得逸曲(見王文才《白樸戲曲集校注》)。
《裴少俊墻頭馬上》是一部歌頌婚煙自主的喜劇,具有鮮明的反封建意識。劇本的素材源出白居易的新樂府詩《井底引銀瓶》,并取詩中“墻頭馬上逢相顧”之意作為標目。白居易寫這首詩是在唐代貞元、元和年間,當時的社會風氣,在男女戀情上正存在著“始亂終棄”的丑惡現(xiàn)象,所以詩末呼吁說:“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其創(chuàng)作意圖是對當時的社會病態(tài)痛下針砭,但另一方面卻是為了“止淫奔”(見原詩小序)。到白樸把它改編成雜劇時,便一反原意,肯定地歌頌了這種爭取愛情自主的英勇行為,對封建社會不合理的婚姻制度作了正面的攻擊。劇中生動地塑造了一個敢于反抗封建禮教的堅強不屈的女性形象,并以斗爭獲得勝利而圓滿收場。這是白樸結(jié)合宋元時代的社會情況重新創(chuàng)造出來的反映了作者進步思想的劇作。值得注意的是其間還經(jīng)歷了民間藝人的創(chuàng)作過程: 宋官本雜劇有《裴少俊伊州》一本(見于《武林舊事》卷十),金院本名目中有《鴛鴦簡》及《墻頭馬上》各一本(見《輟耕錄》卷二十五),而南宋話本《西山一窟鬼》中有“如燃青梅窺小俊,似騎紅杏出墻頭”的插詞,南戲中又有《裴少俊墻頭馬上》一本。足見早在宋金之際,在民間伎藝人的口頭文學(xué)中,已經(jīng)發(fā)展了白居易原詩的故事情節(jié),增添了主角的姓氏。白樸在這個基礎(chǔ)上進一步創(chuàng)造,成功地寫出了這部具有現(xiàn)實性的、富有生命力的、有血有肉的喜劇。
白樸寫的《墻頭馬上》雜劇是“旦本”,由女主角李千金唱到底。其藝術(shù)結(jié)構(gòu)緊湊嚴密,曲折而又自然。第一折開頭用賓白交代裴、李兩家的情況,以及少俊奉命到洛陽采辦花苗的事。然后寫梅香丫頭伴千金小姐游園,觸景生情而感懷傷春。當李千金在園墻上悵望時,適逢裴少俊騎馬路過,兩人一見傾心,傳遞鴛鴦簡帖,題詩定情。第二折寫他倆私約幽會。先是細致地描畫李千金等待情人的復(fù)雜心境,當兩情相遇時,偏巧又被奶嬤撞見。接著便著重刻畫千金勇敢堅強的性格,第一次展示了她坦率爽朗的內(nèi)心世界,為下文與封建勢力作全面斗爭下了伏線。而奶嬤的被說服,一對情人的私奔,又使劇情進入了新的境界。第三折在時間上是七年以后,地點則在裴家后花園里。當初裴公子把李千金帶回家后,因怕父母責怪,私下里暗藏在后園書房中,并生下了一子一女,男名端端,女喚重陽,不料七年后被少俊之父裴尚書發(fā)現(xiàn),于是引起了一場尖銳的沖突。裴尚書大發(fā)雷霆,認為李千金的行為背離了禮教家法,硬逼裴少俊寫下休書,把千金趕出家門。到第四折里,作者重新布局,從另一面揭開了光明的圖景。裴少俊狀元及第,自己有了力量,開始彌補遭受裂痕的愛情,親自到千金家求情。裴尚書這時已告老回家,失去權(quán)勢,也臨門謝罪。千金本來堅持不允,嚴辭拒絕,并對封建家長作了尖銳的嘲諷和批判。但因端端和重陽的啼哭號泣,撥動了母子骨肉之情的心弦,終于答應(yīng)重圓。全劇波瀾起伏,線索分明,矛盾沖突安排得合情合理,確是上乘佳作。
劇本首先出色地塑造了女主角李千金的形象。李千金是出身于唐室宗親、洛陽總管李家的小姐,但她能突破封建家庭禮法閨范的拘束。當她在園中隔墻見到馬上的裴少俊時,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的感情,熱烈地唱酬詩簡,大膽地密約私會。事被奶媽發(fā)現(xiàn)后,她勇敢地把責任一身擔當:“愛別人可舍了自己。”為了愛情,她不怕輿論的非難,斷然拋棄了家庭,跟裴少俊私奔。到了長安裴家,懦怯的少俊不敢明告父母,累她躲在后花園中過了七年的“不明白好天良夜”;生下了端端和重陽一對兒女,也只教在書房里玩耍,惟恐被家人識破。李千金知道這決非長久之計,更渴望積極改變這種精神上受壓抑的生活。第三折寫她被裴尚書撞見后,大膽地直認自己合情合理的兒媳身份。在這個封建家長面前,她表現(xiàn)得是那樣理直氣壯。當裴尚書污蔑他“決是娼優(yōu)酒肆之家”,要“送與官司問去”時,她爽利地進行了辯駁:“誰識他歌臺舞榭,甚的是茶房酒舍。相公便把賊妾拷折下截,并不是風塵煙月。”專橫的裴尚書和老夫人在道理上說不過她,就故意拿“石上磨簪”、“井底引瓶”的難題目來刁難她。結(jié)果瓶墜簪折,她和裴少俊自由結(jié)合的姻緣,遭到了封建勢力的摧殘。李千金被迫回娘家后,毫不懊喪,而是堅強不屈地生活下去。后來狡猾的裴尚書得知她是本朝宗室李總管之女,為了顧全裴家的體面,并借此高攀權(quán)貴,不得不向她讓步和解。當?shù)霉俸蟮呐嵘倏韺に秃脮r,也以諷刺的口吻狠狠地把裴氏父母奚落了一番,對封建家長偽善的面目進行了深刻的揭露和批判。盡管裴尚書和老夫人引著端端、重陽,“牽羊擔酒”來向她當面賠罪,她也絕不妥協(xié),并堅決宣告:“你棄了我,我斷然不認!”后來還是看在兩個小兒女的情分上,才答應(yīng)重歸和好。這時,封建衛(wèi)道者在她面前可說是完全屈服了。裴尚書“做小伏低”地替她斟酒,她還挖苦地說“又怕簪折瓶墜寫休書”,“又怕似趕我歸家去”,弄得這個封建家長非常狼狽。最后,她痛快淋漓地數(shù)落頑固的公婆,擺事實,講道理,雄辯地說明了古往今來婚煙自主的正當和合理。這樣一個光彩照人充滿斗爭性的婦女形象,的確是少見的。這一人物的時代真實性,是植根于宋元市民階層的思想意識發(fā)展的基礎(chǔ)上的。在勇于爭取自由戀愛和堅決反抗封建勢力這一點上,李千金的形象可與南宋話本《碾玉觀音》中的秀秀比美。
第三折是全劇的高潮,作者通過激烈的戲劇沖突,把李千金的反抗性刻畫得更鮮明了。當她被裴尚書識破后,起初還不免“氳氳的臉上羞,撲撲的心頭怯”,但當裴尚書不分青紅皂白地凌辱她時,羞愧和膽怯一掃而去,卻代之以憤慨和抗爭。她這個媳婦對公公進行了反駁: 公公說她是“娼優(yōu)酒肆之家”,她回說自己是“官宦人家”;公公辱罵她“女嫁三夫”,她怒沖沖地頂撞說:“我則是裴少俊一個!”公公搬出“聘則為妻,奔則為妾”的封建禮法,她理直氣壯地答辯說:“這姻緣也是天賜的。”公公被她犀利的對答駁得目瞪口呆、啞口無言,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竟施出一條毒計,叫她將玉簪磨成細針,用游絲系住瓶口下井汲水,若是簪折瓶墜,即非天賜良緣,立刻趕離家門,劇情發(fā)展到這里,矛盾全部展開,達到了頂峰。自主的愛情受到了嚴重的考驗,李千金向封建勢力作了堅決的抗爭,裴少俊則懾于禮法而歸于屈服,結(jié)果是“連理同心結(jié)”被封建家長活活拆散。媳婦李千金和公公裴尚書的斗口,實是封建禮教的反對者和維護者之間兩種不同思想的交鋒。李千金打破了封建倫理觀念的牢籠,單槍匹馬地與舊禮教宣戰(zhàn),這是全劇最動人心弦的地方。
第三折中裴少俊的形象,與女主角相比就顯得太軟弱了。他雖然愛李千金,但不敢跟封建家庭作斗爭;當“秘密”被發(fā)現(xiàn)后,膽小怕事,不敢爭辯。在父親聲言要送官法辦的恐嚇下,他的動搖性便完全暴露了,甚至說:“少俊是卿相之子,怎好為一婦人受官司凌辱,情愿寫與休書便了,告父親寬恕!”這十足地顯出一個貴族子弟的怯弱性格。不過,當千金被逐后,他還是瞞著裴尚書悄悄地送她回家,說明他寫休書是出于無奈。作者對這個人物的描繪沒有充分展開,但作為封建時代一個深受禮教束縛的士人形象來看,這樣的性格也是真實的,是合于情理的。
官居工部尚書的裴行儉是封建勢力的代表人物,他那種壓制青年男女的愛情,以及玩弄“問天買卦”、“石上磨針”、“井底引瓶”的毒計,就活生生地表現(xiàn)出了一個尖酸刻薄的封建家長的典型嘴臉。乍看起來,這個滿腦袋封建教條的老公公,似乎在拚命地保衛(wèi)著禮教的尊嚴,所以對李千金這個性格叛逆的媳婦大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樣兒,可是,當他后來知道千金是李總管的女兒時,卻完全換了一副模樣,恬不知恥地又去向千金服罪認錯,這就把一個假道學(xué)的勢利面孔揭露無余了。
至于第三折中院公這個人物,雖然著墨不多,但一個富于正義感和十分風趣的老翁形象卻躍然紙上。就是端端和重陽兩個小娃娃,也被寫得嬌憨無邪,情態(tài)宛然,非常可愛。
就劇本文詞看,《墻頭馬上》也有自身的特點。在白樸的創(chuàng)作中,如果說《梧桐雨》是以典雅華麗著稱,那《墻頭馬上》則是以通俗本色見長。由于《墻頭馬上》的主角是一個活潑剛強的女性,這就使作者在鋪敘上不能像《梧桐雨》寫唐明皇那樣地宛轉(zhuǎn),而需要用另一種明快爽朗的語句來刻畫。在這方面,劇本是達到了這個要求的。孟稱舜在《古今名劇合選·柳枝集》中評論說:“白仁甫號蘭谷,贈太常禮儀院卿。昔人評其詞,如大鵬之起北溟,奮翼凌乎九霄,有一舉萬里之志。而此劇瀟灑俊麗,又是一種。”“《墻頭馬上》說佳人求偶處,亦自奕奕神動,真大家手筆也。”孟氏還稱贊第三折“情詞與《拜月亭》相似,而韻更悠然”。如李千金被逼母子分離的兩段唱詞,孟稱舜眉批云:“痛絕之語,語語本色。”又值得提出的是,劇中的賓白通俗,場面安排極為生動,如寫院公與兩個孩童一段,全是借助于說白科介描繪出來的。把院公酒后糊涂,兩個小孩的天真活潑,寫得非常精彩。特別是院公錯打裴尚書,兩個小孩不懂事的憨態(tài),刻畫得維妙維肖,引人入勝,收到了強烈的喜劇效果!
總之,《墻頭馬上》在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兩方面都達到了相當?shù)母叨取K前讟愕某晒χ鳎彩窃穗s劇中的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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