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曲·高明戲文《琵琶記·糟糠自厭》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旦上唱)【山坡羊】亂荒荒不豐稔的年歲,遠迢迢不回來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煩的二親,軟怯怯不濟事的孤身己。衣盡典,寸絲不掛體。幾番要賣了奴身己,爭奈沒主公婆教誰管取? (合)思之,虛飄飄命怎期? 難捱,實丕丕災共危。
【前腔】滴溜溜難窮盡的珠淚,亂紛紛難寬解的愁緒。骨崖崖難扶持的病體,戰欽欽難捱過的時和歲。這糠呵,我待不吃你,教奴怎忍饑? 我待吃呵,怎吃得? (介)苦,思量起來不如奴先死,圖得不知他親死時。(合前)
(白)奴家早上安排些飯與公婆,非不欲買些鮭菜,爭奈無錢可買。不想婆婆抵死埋冤,只道奴家背地吃了甚么。不知奴家吃的卻是細米皮糠,吃時不敢教他知道,只得回避。便埋冤殺了,也不敢分說。苦!真實這糠怎的吃得。(吃介)(唱)
【孝順歌】嘔得我肝腸痛,珠淚垂,喉嚨尚兀自牢嗄住。糠,遭礱被舂杵,篩你簸揚你,吃盡控持。悄似奴家身狼狽,千辛百苦皆經歷。苦人吃著苦味,兩苦相逢,可知道欲吞不去。(吃吐介)(唱)
【前腔】糠和米,本是兩倚依,誰人簸揚你作兩處飛?一賤與一貴,好似奴家共夫婿,終無見期。丈夫,你便是米么,米在他方沒尋處。奴便是糠么,怎的把糠救得人饑餒? 好似兒夫出去,怎的叫奴供給得公婆甘旨? (不吃放碗介)(唱)
【前腔】思量生我無益,死又值甚的! 不如忍饑為怨鬼。公婆老年紀,靠著奴家相倚依,只得茍活片時。片時茍活雖容易,到底日久也難相聚。謾把糠來相比,這糠尚兀自有人吃,奴家骨頭,知他埋在何處?
(處凈上探,白)媳婦,你在這里說甚么?(旦遮糠介)(凈搜出,打旦介)(白)公公,你看么? 真個背后自逼邏東西吃,這賤人好打! (外白)你把他吃了,看是什么物事? (凈荒吃介)(吐介)(外白)媳婦,你逼邏的是什么東西?(旦介)(唱)
【前腔】這是谷中膜,米上皮,將來逼邏堪療饑。(處凈白)這是糠,你卻怎的吃得?(旦唱)嘗聞古賢書,狗彘食人食,公公,婆婆,須強如草根樹皮。(外凈白)這的不嗄殺了你?(旦唱)嚼雪餐氈,蘇卿尤健;餐松食柏,到做得神仙侶,縱然吃些何慮? (白)公公,婆婆,別人吃不得,奴家須是吃得。(外凈白)胡說! 偏你如何吃得?(旦唱)爹媽休疑,奴須是你孩兒的糟糠妻室!
(外凈哭介,白)原來錯埋冤了人,兀的不痛殺了我! (倒介)(旦叫介)(唱)
【雁過沙】他沉沉向迷途,空教我耳邊呼。公公,婆婆,我不能盡心相奉事,番叫你為我歸黃土。公公,婆婆,人道你死緣何故?公公,婆婆,你怎生割舍拋棄了奴?
(白)公公,婆婆。(外醒介)(唱)
【前腔】媳婦,你耽饑事公姑。媳婦,你耽饑怎生度?錯埋冤你也不肯辭,我如今始信有糟糠婦。媳婦,我料應不久歸陰府。媳婦,你休便為我死的把生的受苦。(旦叫婆婆介)(唱)
【前腔】婆婆你還死,你教奴家怎支吾?你若死,教我怎生度?我千辛萬苦回護丈夫,如今到此難回護。我只愁母死難留父,況衣衫盡解,囊篋又無。(外叫凈介)(唱)
【前腔】婆婆,我當初不尋思,教孩兒往黃都。把媳婦閃得苦又孤,把婆婆送入黃泉路,只怨是我相耽誤。我骨頭未知埋在何處所?
(旦白)婆婆都不省人事了,且扶入里面去。正是: 青龍共白虎同行,吉兇事全然未保。(并下)(末上白)福無雙至猶難信,禍不單行卻是真。自家為甚說這兩句? 為鄰家蔡伯喈妻房,名喚做趙氏五娘子,嫁得伯喈秀才方才兩月,丈夫便出去赴選。自去之后,連年饑荒,家里只有公婆兩口,年紀八十之上。甘旨之奉,虧殺這趙五娘子,把這些衣服首飾之類盡皆典賣,糴些糧米做飯與公婆吃,他卻背地里把些細米皮糠逼邏充饑。唧唧,這般荒年饑歲,少什么有三五個孩兒的人家,供膳不得爹娘。這個小娘子,真個今人中少有,古人中難得。那公婆不知道,顛倒把他埋冤;今來聽得他公婆知道,卻又痛心都害了病。俺如今去他家里探取消息則個。(看介)這個來的卻是蔡小娘子,怎生恁地走得荒?(旦荒走上介,白)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見末介)公公,我的婆婆死了。(末介)我卻要來。(旦旦)公公,我衣衫首飾盡行典賣,今日婆婆又死,教我如何區處?公公可憐見,相濟則個。(末白)不妨,婆婆衣衾棺槨之費皆出于我,你但盡心承值公公便了。(旦哭介)(唱)
【玉包肚】千般生受,教奴家如何措手?終不然把他骸骨,沒棺槨送在荒丘? (合)相看到此,不由人不珠淚流,正是不是冤家不聚頭。(未唱)
【前腔】不須多憂,送婆婆是我身上有。你但小心承直公公,莫教又成不救。(合前)
(旦白)如此,謝得公公! 只為無錢送老娘。(末白)娘子放心,須知此事有商量。(合)正是: 歸家不敢高聲哭,只恐人聞也斷腸。(并下)
(據《古本戲曲叢刊》影明陸貽典鈔校本)
高明(1303—1370?)字則誠,自號菜根道人,溫州瑞安縣人,世居崇儒里柏樹橋(今柏樹村)。他出身于“師友一門兄弟樂,文章獨步子孫賢”的隱士家庭,早年鄉居讀書,事母至孝。曾跟從江浙儒學提舉黃溍受業,感嘆于“人不明一經取第,雖博奚為”,乃發憤攻讀《春秋》,“識圣人筆削大義”,于元順帝至正五年(1345)考中進士,從此步入了仕途。歷官處州錄事、紹興路判官、慶元路推官等。后辭官隱居于寧波城南二十里的櫟社,寓居于沈氏樓中,閉門謝客,埋頭于詩詞戲曲的創作,名著《琵琶記》就是在至正二十二年到二十五年(1365)之間完成的。《南詞敘錄》記載說:“我高皇帝即位,聞其名,使使征之,則誠佯狂不出,高皇不復強。亡何,卒。時有以《琵琶記》進呈者,高皇笑曰:‘五經、四書、布、帛、菽、粟也,家家皆有;高明《琵琶記》,如山珍、海錯,貴富家不可無。’”可見《琵琶記》的影響和作者聲名之盛。
元末高明的名著《琵琶記》,就戲劇文體來說是屬于宋元南戲的范疇。南戲是南曲戲文的簡稱,是與北曲雜劇相對而言的專名。它最初起源于南方的溫州地區,原名“溫州雜劇”或“永嘉雜劇”。據明人祝枝山《猥談》記載道:“南戲出于宣和之后,南渡之際,謂之‘溫州雜劇’。全見舊牒,其時有趙閎夫榜禁,頗述名目,如《趙貞女蔡二郎》等。”徐文長的《南詞敘錄》則說:“南戲始于宋光宗朝,永嘉人所作《趙貞女》、《王魁》二種實首之。”可見南戲發源于北宋徽宗宣和(1119—1125)之后,經歷南宋前期的醞釀,至光宗時(1190—1194)盛行起來,這符合于從萌芽到成熟的發展規律。
《琵琶記》是高明根據長期流傳的民間戲文《趙貞女蔡二郎》改編的。陸游的《小舟游近村舍舟步歸》詩云:“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可見早在南宋前期,以蔡二郎為題材的民間文藝已廣泛傳唱于城鄉各地。又據《南詞敘錄》透露,《趙貞女蔡二郎》原本的情節是揭發蔡伯喈一旦飛黃騰達后就背親棄婦,停妻再娶。后來趙貞女上京尋夫,伯喈竟喪盡天良,馬踩趙氏,結果他自己遭到懲罰,被暴雷震死。正如京劇的《小上墳》[啰啰腔]唱詞所說:“賢慧的五娘遭馬踹,到后來五雷轟頂是那蔡伯喈。”整個劇情與《王魁》和《張協狀元》相似,都是鞭撻封建士子負心忘本的卑劣行徑的。但高明把《趙貞女》改編為《琵琶記》時,把蔡伯喈寫成了正面人物,頌揚他是全忠全孝的典型,并把悲劇的結局改成了大團圓。劇中說蔡伯喈原是孝子,同趙五娘結婚后感情很好。戲劇矛盾的原因是: 他本來不肯上京應試,而父親不從;他考中狀元后,牛府招之為婿,他辭婚,而牛丞相不從;他想辭官歸里,而皇上又不從。這就是所謂“三不從”或“三被強”,證明“背親棄婦”是被迫造成的,責任不在男方,這便是為蔡伯喈衛護的主要關目。劇中另一條線索是寫蔡伯喈入京后家鄉陳留郡遇到了嚴重的災荒,趙五娘極其艱難地維持一家的生計,蔡婆和蔡公在饑餓中死去后,趙五娘一路彈唱琵琶詞行乞,到京師尋找丈夫。由于牛小姐的賢慧大度,終于使她和蔡伯喈團圓,并得到了朝廷的旌表。由此可見,高明的創作意旨很明顯地是借此宣揚封建道德,他在開場的[水調歌頭]詞中宣稱:“不關風化體,縱好也徒然”,“休論插科打諢,也不尋宮數調,只看子孝共賢妻。”不過,我們在指出其封建性的糟粕的同時,還應看到劇中存在著民主性的精華。主要是作者成功地塑造了勞動婦女趙五娘的悲劇形象。劇中通過趙五娘的悲慘遭遇,譴責了科舉制度的蠹害人心,揭露了封建禮教的罪惡,反映了農村遭災后的慘象,抨擊了官吏魚肉鄉民的暴行,突出了元代末年的社會矛盾。另外,《琵琶記》在藝術技巧上也有可以借鑒的地方。這個戲長達四十二出,但情節的處理卻很緊湊密合。作者把京城牛府與鄉下蔡家這兩條線索的戲劇沖突交錯寫下來,使丞相府第驕奢豪華的生活與農村百姓的苦難遭遇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既映示了貧富不均的社會現實,又產生了冷熱對照的藝術效果。作者對語言的運用也很得體,能照應到各種不同階層人物的身份,如牛府諸人的語言尚雅,鄉村蔡家諸人的吐語俚俗,富于個性,表現在曲詞上,也能用淺近的口語描摹出人物復雜的思想感情。王世貞在《曲藻》中評論說:“則成所以冠絕諸劇者,不惟其琢句之工,使事之美而已,其體貼人情,委曲必盡,描寫物態,仿佛如生,問答之際,不見扭造,所以佳耳。”最能見出作者才力的,便是《糟糠自厭》這一出。
《糟糠自厭》是《六十種曲》汲古閣本《琵琶記》的第二十一出。錢南揚根據陸貽典鈔本整理的《元本琵琶記校注》則列為第二十出,出目擬為《五娘吃糠》。這是作者刻畫女主角心地善良最為感人的一幕。趙五娘是高過于蔡伯喈的正面形象,是全劇的中心人物。在她身上雖然也被作者打上了封建意識的烙印,承受著中國傳統的封建禮教的重負,但她作為窮鄉僻壤的勞動婦女,仍不失其樸實純潔的光彩。劇中寫她與蔡伯喈成親后,內心憧憬著一門團聚的歡愉美景。誰知新婚不到兩月,丈夫就迫于父命遠離家鄉去赴試。這不僅打破了她的生活理想,而且丈夫竟把家庭重擔壓在她身上,一去不返。由于家道貧寒,公婆都已屆風燭殘年,她窮于應付,難以支撐,這就為以后的悲劇埋下了伏線。趙五娘悲劇性格之所以具有巨大的感人力量,是因為蔡伯喈考取狀元被招贅相府后,其家鄉農村中發生了大饑荒,伯喈音訊全無,而她卻要支持著全家的生計。她典賣了自己結婚時用的衣衫首飾來養活公婆,她顧不得拋頭露面,“含羞和淚向人前”去乞求賑糧。在她費盡唇舌討來的口糧被里正奪去時,她愿意用身上的衣服來調換:“寧使奴身上寒,只要與公婆救殘喘。”總之,當時殘酷的社會現實無情地摧殘著她,可是她卻歷盡艱辛,毫無怨言,仍千方百計地來維持公婆的生活。但可悲的不僅如此,就是在那樣的災難環境中,蔡婆和蔡公之間還鬧矛盾,爭吵起來,甚至對她有所猜疑。她痛苦得想投井,蔡公還說她在路上玩耍“閑步”;她把好飯供奉公婆,自己吃糠,而公婆竟懷疑她獨享美食。她性格的可貴就在于她雖然遭受非人的待遇,卻能默然地忍痛而不改變其對公婆的忠誠和孝敬。《糟糠自厭》中對五娘真情實意、一字一淚的描寫,深刻地表現了千千萬萬中國古代勞動婦女勤懇、堅忍、溫順、善良的優秀品質。這也正是為什么趙五娘的形象能長期活在舞臺上而被廣大觀眾同情的原因。在這里,高明的藝術才能和創作方法突破了封建思想的束縛和世界觀的限制,寫出了與人民感情相通的篇章。而更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比較感人的片斷和農村艱苦生活的描繪,正是作者吸取并繼承了民間戲文《趙貞女》的精華部分發展而來的。
有一點必須指出,《糟糠自厭》中委曲求全逆來順受的性格,決不能看作被封建倫理道德毒化后的奴性,而應視作舍己為人、自我犧牲的美德。她上場唱道:“亂荒荒不豐稔的年歲,遠迢迢不回來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煩的二親,軟怯怯不濟事的孤身己。衣盡典,寸絲不掛體。幾番要賣了奴身己,爭奈沒主公婆教誰管取?”這表明她在大難臨頭時,不是只顧個人的安危,而是傾其全力盡責地照料公婆。她自己吃糠時躲避一旁,是怕公婆看見了多生憂煩,這充分顯示了她的善良品格。但不料引起了婆婆的懷疑,而且公婆倆還來打探,搜查她吃的是什么?而當公婆看清是糠秕時,慚愧得無地自容,當場昏倒。作者這種波瀾曲折、大起大落的情節安排,確是深深地扣人心弦,感動了無數的觀眾和讀者,收到了強烈的藝術效果。劇中旦角扮趙五娘,外扮蔡公,凈扮蔡婆。蔡婆死后上場的末角,扮的是蔡家的老鄰居張廣才(張大公)。這是作者創造出來的一個淳樸的鄉民形象,他古道熱腸,助人為樂,具有農民本色。當初伯喈上京赴試之際,他答應幫助照顧其家屬。在連年饑荒中,他信守諾言不斷地周濟蔡家,連自己領到的賑糧也毫不吝嗇地分送給五娘,在物質上給予支持。如今忽逢蔡婆身亡,他又挺身而出,幫助蔡公和五娘料理喪事。他對五娘說:“婆婆衣衾棺槨之費,皆出于我,你但盡心承值公公便了。”這表現了鄰里間在患難中互相關懷、急人所急的可貴精神,作者于此運用短短幾句對白和一個細節描寫,就把張大公這個樂于排難解紛的人物寫活了。
《糟糠自厭》的語言藝術具有杰出的造詣,除了民間色彩很濃的說白以外,曲文唱詞也富有生活氣息,極其生動。最為著名的,便是趙五娘吃糠時唱的兩支歌曲,正如呂天成《曲品》卷上評論說:“志在筆先,片言宛然代舌;情從境轉,一段真堪斷腸。”作者在這里運用了雙關比擬的修辭手法,寫糠皮的春杵、被簸揚,是喻指五娘的遭受磨難,寫米貴糠賤、兩處分飛,是喻指伯喈高飛和五娘被棄的炎涼世態。而對五娘吃糠茍延殘喘的現實描繪,則典型地反映了她凄涼的身世和苦難的境遇。《李卓吾批評琵琶記》對此曾有眉批語說:“一字千哭,一字萬哭”,“曲妙甚! 曲妙甚! 曲至此,又可與《西廂》、《拜月》兄弟矣。”
朱彝尊《靜志居詩話》記載:“聞則誠填詞夜,案燒雙燭,填至《吃糠》一出,句云‘糠和米本一處飛’,雙燭花交為一,洵異事也。”這雖屬神話傳說,但也說明《糟糠自厭》確是《琵到記》中最成功最動人的一出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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