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賦·枚乘賦《七發(fā)》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楚太子有疾,而吳客往問之,曰:“伏聞太子玉體不安,亦少間乎?”太子曰:“憊! 謹謝客?!笨鸵蚍Q曰:“今時天下安寧,四宇和平,太子方富于年。意者久耽安樂,日夜無極,邪氣襲逆,中若結(jié)轖。 紛屯澹淡,噓唏煩酲,惕惕怵怵,臥不得瞑。虛中重聽,惡聞人聲。精神越渫,百病咸生。聰明眩曜,悅怒不平。久執(zhí)不廢,大命乃傾。太子豈有是乎?”太子曰:“謹謝客。賴君之力,時時有之,然未至于是也?!笨驮唬骸敖穹蛸F人之子,必宮居而閨處,內(nèi)有保母,外有傅父,欲交無所。飲食則溫淳甘膬,脭膿肥厚;衣裳則雜遝曼暖,燂爍熱暑。雖有金石之堅,猶將銷鑠而挺解也,況其在筋骨之間乎哉? 故曰:縱耳目之欲,恣支體之安者,傷血脈之和。且夫出輿入輦,命曰蹶痿之機;洞房清宮,命曰寒熱之媒;皓齒蛾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膿,命曰腐腸之藥。今太子膚色靡曼,四支委隨,筋骨挺解,血脈淫濯,手足墮窳。越女侍前,齊姬奉后;往來游宴,縱恣于曲房隱間之中。此甘餐毒藥,戲猛獸之爪牙也。所從來者至深遠,淹滯永久而不廢,雖令扁鵲治內(nèi),巫咸治外,尚何及哉! 今如太子之病者,獨宜世之君子,博見強識,承間語事,變度易意,常無離側(cè),以為羽翼。淹沉之樂,浩唐之心,遁佚之志,其奚由至哉!”太子曰:“諾。病已,請事此言?!?br>
客曰:“今太子之病,可無藥石針刺灸療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說而去也。不欲聞之乎?”太子曰:“仆愿聞之?!?br>
客曰:“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中郁結(jié)之輪菌,根扶疏以分離。上有千仞之峰,下臨百丈之溪。湍流遡波,又澹淡之。其根半死半生。冬則烈風漂霰、飛雪之所激也,夏則雷霆、霹靂之所感也。 朝則鸝黃、鳱鴠鳴焉,暮則羈雌、迷鳥宿焉。獨鵠晨號乎其上,鹍雞哀鳴翔乎其下。於是背秋涉冬,使琴摯斫斬以為琴,野繭之絲以為弦,孤子之鉤以為隱,九寡之珥以為約。使師堂操《暢》,伯子牙為之歌。 歌曰:‘麥秀蔪兮雉朝飛,向虛壑兮背槁槐,依絕區(qū)兮臨回溪?!w鳥聞之,翕翼而不能去。野獸聞之,垂耳而不能行。蚑、蠐、螻、蟻聞之,柱喙而不能前。此亦天下之至悲也,太子能強起聽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br>
客曰:“犓牛之腴,菜以筍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膚。楚苗之食,安胡之飯,摶之不解,一啜而散。於是使伊尹煎熬,易牙調(diào)和。 熊蹯之臑,勺藥之醬,薄耆之炙,鮮鯉之膾,秋黃之蘇,白露之茹,蘭英之酒,酌以滌口。山梁之餐,豢豹之胎,小飯大歠,如湯沃雪。 此亦天下之至美也,太子能強起嘗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鐘、岱之牡,齒至之車;前似飛鳥,后類距虛。穱麥服處,躁中煩外。羈堅轡,附易路,于是伯樂相其前后,王良、造父為之御,秦缺、樓季為之右。此兩人者,馬佚能止之,車覆能起之,於是使射千鎰之重,爭千里之逐。此亦天下之至駿也,太子能強起乘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br>
客曰:“既登景夷之臺,南望荊山,北望汝海,左江右湖,其樂無有。於是使博辯之士,原本山川,極命草木,比物屬事,離辭連類。浮游覽觀,乃下置酒於虞懷之宮。連廊四注,臺城層構(gòu),紛紜玄綠。輦道邪交,黃池紆曲。溷章、白鷺,孔鳥、鶤鵠,鵷雛、鵁鶄,翠鬣紫纓。 螭龍、德牧,邕邕群鳴。 陽魚騰躍,奮翼振鱗。 漃漻薵蓼,蔓草芳苓。女桑、河柳,素葉紫莖。苗松、豫章,條上造天。梧桐、并閭,極望成林。眾芳芬郁,亂於五風。從容猗靡,消息陽陰。列坐縱酒,蕩樂娛心。景春佐酒,杜連理音。滋味雜陳,肴糅錯該。練色娛目,流聲悅耳。於是乃發(fā)《激楚》之結(jié)風,揚鄭、衛(wèi)之皓樂。使先施、徵舒、陽文、段干、吳娃、閭娵、傅予之徒,雜裾垂髾,目窕心與。揄流波,雜杜若,蒙清塵,被蘭澤,嬿服而御。此亦天下之靡麗皓侈廣博之樂也,太子能強起游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br>
客曰:“將為太子馴騏驥之馬,駕飛軨之輿,乘牡駿之乘。右夏服之勁箭,左烏號之彫弓。游涉乎云林,周馳乎蘭澤,弭節(jié)乎江潯。 掩青蘋,游清風。 陶陽氣,蕩春心。逐狡獸,集輕禽。于是極犬馬之才,困野獸之足。窮相御之智巧,恐虎豹,慴鷙鳥。逐馬鳴鑣,魚跨麋角。履游麕兔,蹈踐麖鹿。汗流沫墜,冤伏陵窘。無創(chuàng)而死者,固足充后乘矣。此校獵之至壯也,太子能強起游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然陽氣見于眉宇之間,侵淫而上,幾滿大宅。
客見太子有悅色,遂推而進之曰:“冥火薄天,兵車雷運,旍旗偃蹇,羽毛肅紛。馳騁角逐,慕味爭先。徼墨廣博,觀望之有圻。純粹全犧,獻之公門?!碧釉唬骸吧? 愿復聞之?!?br>
客曰:“未既。于是榛林深澤,煙云暗莫,兕虎并作。毅武孔猛,袒裼身薄。白刃硙硙,矛戟交錯。收獲掌功,賞賜金帛。 掩蘋肆若,為牧人席。 旨酒嘉肴,羞炰膾炙,以御賓客。涌觴并起,動心驚耳。誠必不悔,決絕以諾。貞信之色,形于金石。 高歌陳唱,萬歲無斁。 此真太子之所喜也,能強起而游乎?”太子曰:”仆甚愿從,直恐為諸大夫累耳?!比欢衅鹕印?br>
客曰:“將以八月之望,與諸侯遠方交游兄弟,并往觀濤乎廣陵之曲江。至則未見濤之形也,徒觀水力之所到,則卹然足以駭矣。觀其所駕軼者,所擢拔者,所揚汩者,所溫汾者,所滌汔者,雖有心略辭給,固未能縷形其所由然也。怳兮忽兮,聊兮慄兮,混汩汩兮,忽兮慌兮,俶兮儻兮,浩瀇瀁兮,慌曠曠兮。 秉意乎南山,通望乎東海。 虹洞兮蒼天,極慮乎崖涘。流攬無窮,歸神日母。汩乘流而下降兮,或不知其所止?;蚣娂嬈淞髡圪?,忽繆往而不來。臨朱汜而遠逝兮,中虛煩而益怠。莫離散而發(fā)曙兮,內(nèi)存心而自持。于是澡概胸中,灑練五藏,澉澹手足,颒濯發(fā)齒,揄棄恬怠,輸寫淟濁,分決狐疑,發(fā)皇耳目。當是之時,雖有淹病滯疾,猶將伸傴起躄,發(fā)瞽披聾而觀望之也,況直眇小煩懣,酲醲病酒之徒哉! 故曰:發(fā)蒙解惑,不足以言也?!碧釉唬骸吧? 然則濤何氣哉?”
客曰:“不記也。然聞於師曰,似神而非者三:疾雷聞百里;江水逆流,海水上潮;山出內(nèi)云,日夜不止。衍溢漂疾,波涌而濤起。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鷺之下翔。其少進也,浩浩溰溰,如素車白馬帷蓋之張。其波涌而云亂,擾擾焉如三軍之騰裝。其旁作而奔起也,飄飄焉如輕車之勒兵。六駕蛟龍,附從太白。純馳浩蜺,前后駱驛。颙颙印印,椐椐強強,莘莘將將。壁壘重堅,沓雜似軍行。訇隱匈礚,軋盤涌裔,原不可當。觀其兩傍,則滂渤怫郁,暗漠感突,上擊下律。有似勇壯之卒,突怒而無畏。蹈壁沖津,窮曲隨隈,逾岸出追;遇者死,當者壞。初發(fā)乎或圍之津涯,荄軫谷分。回翔青篾,銜枚檀桓。弭節(jié)伍子之山,通厲骨母之場。凌赤岸,篲扶桑,橫奔似雷行。誠奮厥武,如振如怒,沌沌渾渾,狀如奔馬。混混庉庉,聲如雷鼓。發(fā)怒厔沓,清升逾跇,侯波奮振,合戰(zhàn)於藉藉之口。鳥不及飛,魚不及回,獸不及走。紛紛翼翼,波涌云亂。蕩取南山,背擊北岸。覆虧丘陵,平夷西畔。險險戲戲,崩壞陂池,決勝乃罷。瀄汩潺湲,披揚流灑。模暴之極,魚鱉失勢,顛倒偃側(cè),沋沋湲湲,蒲伏連延。神物怪疑,不可勝言。直使人踣焉,洄暗凄愴焉。此天下怪異詭觀也,太子能強起觀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br>
客曰:“將為太子奏方術(shù)之士有資略者,若莊周、魏牟、楊朱、墨翟、便蜎、詹何之倫,使之論天下之精微,理萬物之是非???、老覽觀,孟子籌之,萬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豈欲聞之乎?”於是太子據(jù)幾而起曰:“渙乎若一聽圣人辯士之言?!睕萑缓钩?,霍然病已。
(據(jù)胡刻《文選》本)
《七發(fā)》是一篇問答體的散賦,在漢賦中自成一體。對“七發(fā)”這個題目,李善在《文選》注中說:“七發(fā)者,說七事以起發(fā)太子也?!?br>
《七發(fā)》開頭敘述吳客探楚太子疾病,為全篇緣起。以下七部分寫吳客對太子的啟發(fā)。
探病之初,楚太子并不積極,剛見面便要“謝客”。吳客當即指出太子癥狀:胸中郁悶,昏沉煩惱,醉酒不安,虛弱失眠,視聽昏亂,百病上身;原因是迷于安樂,日夜無度;長此下去會危及生命。接著,吳客指出:貴公子們生活過于驕奢淫佚,處處有人侍奉,住則幽宮深院,食則肥肉濃酒,衣則精細輕暖,行則出車入輦,又耽于女色,這都對身體極為不利。對貴族公子的病要靠“宜世之君子”常常勸諫,改變他們心中的放縱念頭。太子的病甚至可以不用草藥針石,而“可以要言妙道說而去也”。這為下文的鋪陳敘述打下了基礎(chǔ)。
吳客用以啟發(fā)楚太子的第一件事是音樂。龍門山上的桐樹,枝干紋理交錯,根須四周分布。生長在極其險峻之處,被激流、烈風、飛雪、飄霰、霹靂等弄得“半生半死”。羈雌、迷鳥等在樹上棲息,哀鳴。僅僅樹的本身就凝結(jié)著悲涼色彩。用這樣的樹木制成琴,并飾以孤兒寡婦的身物,再讓著名樂師奏出扣人心弦的樂曲,唱出悲哀感人的歌聲。以至飛禽、走獸、蚑蹻、螻蟻也被那悲切哀傷的歌聲所打動。然而,對這“天下之至悲”的音樂,楚太子卻無動于衷。
第二件用來啟發(fā)楚太子的事是飲食。以牛腴、肥狗作菜,用楚苗山米和菰米作飯,讓最著名的廚師烹調(diào)。又有熊掌、鮮鯉、紫蘇、野雞、豹胎等名貴原科,經(jīng)過精心調(diào)和,再調(diào)以蘭花泡過的美酒,可謂“天下之至美”。但這也引不起楚太子的興趣。
于是吳客又講車馬。鐘、岱之地出產(chǎn)的良駒,挑選年齒適中的來駕車。用精美的飼料喂養(yǎng)它,使它性情急躁,又經(jīng)伯樂挑選。系上堅實的轡頭,沿著平坦的道路前進。讓著名御手駕車,再配上“馬佚能止”、“車覆能起”的勇士作車右。讓他們馳騁千里,賽馬賭金,可算“天下之至駿”。但這也治不了楚太子的病。
吳客再說第四件事:觀游。登上景夷臺,南眺荊山,北望汝水,左傍長江,右臨洞庭。再請博學善辯之士陳說山川本原,盡舉草木名稱,將其歸納連綴成文。或者在虞懷宮擺下酒宴,觀賞宮殿前四面相連的回廊。城上有臺,重疊眾多;來往車道,交錯縱橫。城墻四周,池岸曲折。珍禽在水上飛舞鳴叫,魚兒在水中跳躍游戲。茂林密草,千姿百態(tài),濃郁的花香隨風飄散。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讓有名的善辭令者佐酒,善彈琴者助興。美酒佳肴,暢快的音樂,還有眾多美女陪伴侍奉??墒牵瑢θ绱松莩藓廊A的游樂,楚太子仍不動心。
下面寫吳客以田獵啟發(fā)太子:準備好駿馬良車,勁箭雕弓,來到云夢澤中的樹林或草地。在洼地江邊緩行,或迎著清風在草地休息,舒暢地領(lǐng)略春天的樂趣。放開犬馬,獵獲各種珍禽異獸,然后滿載而歸。
太子雖然仍說“仆病,未能也”,但氣色已見好轉(zhuǎn)。吳客于是乘機進一步啟發(fā):夜間在原野上燃起大火,兵車運行,聲似雷鳴,旌旗排列整齊,獵手奮勇爭先。燒田捕獸的范圍廣博,只能看到它的邊界。把捕到的肢體完整、毛色純凈的獵物獻給諸侯家。
不僅如此,在叢林大澤深處煙云昏暗,猛獸出沒。打獵者帶著鋒利的矛戟身臨其境,個個爭先恐后,建功領(lǐng)賞。休息時以草鋪地,擺下宴席,用美酒珍羞款待賓客,并伴之以雄壯的歌聲。至此,楚太子的態(tài)度已有明顯轉(zhuǎn)變。
吳客趁熱打鐵,陳說第六件事:觀濤。八月中秋,同諸侯、朋友相會于長江邊觀濤。起初,不必看那波濤之形,只要一見洪流的氣魄和力量就足以讓人驚恐了。等看了江濤的體勢姿態(tài),縱然有智慧,有口才,也無法細致地把它形容出來。浪頭相聚,濤聲驚人。浩浩蕩蕩,無邊無垠。南山東海,上下相接,縱觀天日,狂濤洶涌。曲折宛轉(zhuǎn),氣勢宏偉。于是,江潮似乎在胸中起伏,以至把人的五臟六腑、里里外外都清洗得干干凈凈。蕩滌了一切懈怠,沖走了一切污濁,令人精神清爽,耳目聰明。在這樣的時候,即使有多少沉年積病,也會周身舒展,精神振奮,更不要說只是胸臆煩悶、醉酒不適;至于困惑煩惱,就更不在話下了。
楚太子對波濤的雄姿和氣勢似乎心有所動。吳客便更進一步描述洪流的氣象。聽說江濤有三大奇觀:聲如驚雷,傳至百里以外;海水上潮,波峰可逆流而上;使云氣從山口出入,日夜不止。江水平滿,水流迅猛,初起如山洪淋漓下瀉,也像白鷺俯飛。稍向前進,則水勢浩大,白皚皚一片,猶如白色車馬上張著白色帷蓋,洶涌的氣勢似三軍整裝急行。浪潮此起彼伏,輕松自如,像將官乘輕車指揮雄兵。整個江流,好似六條蛟龍拉的車子,跟隨河神一味奔馳。洪峰高聳,縱橫四溢,巨浪撞擊,響震長空。靠近兩岸的地方,怒濤翻卷,如同憤怒勇猛的士兵一往向前。水流彎曲處,浪濤不時沖上岸來,人若碰上,不死即傷。
江濤起自周圍地方的山涯,遇到崗隴、川谷則折回分流。有時回旋宛轉(zhuǎn)而寂然無聲,歷經(jīng)各地,奔流向前。有時威武雄壯,遠望一片迷茫,像馬群奔騰;濤聲震響,如雷霆戰(zhàn)鼓。還有時,怒濤受阻后又猛然涌出,后浪超過前浪,奔流入海。江湖之速超過鳥鵲起飛、魚兒回轉(zhuǎn)、野獸狂奔。蕩南山,撞北岸,仿佛要沖垮丘陵,掃平農(nóng)田,擊倒池堤,才肯罷休。水中龜鱉也被沖得顛翻倒覆,跌跌撞撞。神奇景觀,難以用語言表達,令觀者心驚膽駭,立足不穩(wěn)。
對如此雄壯奇異的景象,楚太子還表示因病不能觀看。吳客便講述了用以啟發(fā)太子的最后一件事:要言妙道。
從有道之士中向太子推薦有資歷、名望,又有智謀的像莊周、楊朱、墨翟等那樣的學者。讓他們講述天下精湛微妙的道理,理順各種是非;讓孔子、老子來加以評判;讓孟子來加以核實,萬不失一。楚太子聽了這要言妙道竟然“據(jù)幾而起”,恍然大悟,“涊然汗出,霍然病已”。
《七發(fā)》的主題思想,自古來有多種說法。一是:告誡富家子弟不要縱欲自戕。劉勰在《文心雕龍·雜文》里說:“及枚乘摛艷,首制《七發(fā)》,腴辭云構(gòu),夸麗風駭。蓋七竅所發(fā),發(fā)乎嗜欲,始邪末正,所以戒膏粱之子也。”這里的“始邪”,即指文中前幾段講的音樂的動聽、酒食的甘美、宮苑的華麗、游獵的歡娛等?!澳┱眳s指最后所講“論天下之精微,理萬物之是非”的“要言妙道”。因此劉勰認為《七發(fā)》是反對膏粱子弟過分享樂縱欲的。
第二種說法是用隱喻的手法勸告梁孝王不要反叛王朝。六臣注《文選》中李善說:“乘事梁孝王,恐孝王反,故作《七發(fā)》以諫之。”
還有一種說法是勸告吳王濞不要謀反。清梁章鉅《文選旁征》引朱綬說:“《七發(fā)》之作,疑在吳濞時,揚州本楚境,故曰楚太子也。若梁孝王,豈能觀濤曲江哉!”
我們認為,以上幾種意見都有一定的根據(jù),但又都不全面。它們之間并不是完全相互矛盾的?!镀甙l(fā)》的思想內(nèi)容很豐富,很含蓄,很深刻。大致地說,可以包括這樣幾層意思:
一、勸誡富家子弟約己修身,不可縱欲無度。這一點在賦里表現(xiàn)得很直接。其中講到太子疾病的原因:“宮居而閨處”;“飲食則溫淳甘膬,脭膿肥厚;衣裳則雜遝曼暖,燂爍熱暑”。 “縱耳目之欲,恣支體之安者,傷血脈之和”。“出輿入輦,命曰蹶痿之機;洞房清宮,命曰寒熱之媒;皓齒娥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膿,命曰腐腸之藥?!币簿褪钦f,富家子弟——當然包括楚太子在內(nèi),他們在衣、食、住、行等各個方面都過于講究享受而縱欲無度,這就導致了開頭說的那些病癥。長此下去,還會危及生命。因此,賦提出了音樂、飲宴、車馬、游樂、田獵、觀濤六種治療方法,但均未奏效。最后吳客以“要言妙道”治好了太子的病。
從全文可以看得很清楚,作者很明顯地反對膏粱子弟腐朽的生活方式,希望他們加強思想修養(yǎng),做一個心身健康的有益于國家的人。
二、這篇散賦也包含著對諸侯王侈靡生活的勸誡。作者生活的西漢時代,郡縣制與諸侯國并行。當時很多諸侯王物質(zhì)生活是窮奢極欲,如《漢書·景十三王傳》說,魯恭王馀就“好治宮室苑囿狗馬,季年好音”。江都易王也喜歡“治宮館,招四方豪杰,驕奢甚”。但最突出的還是枚乘所從游的梁孝王。《史記·梁孝王世家》說他“筑東苑,方三百余里;廣睢陽城七十里。大治宮室,為復道,自宮連屬于平臺五十余里。得賜天子旌旗,出從千乘萬騎;東西馳獵,擬于天子”?!案畮旖疱X且百巨萬,珠玉寶器多于京師”?!度o黃圖》卷三記載:“梁孝王好營宮室苑囿之樂,作曜華宮。筑兔園。園中有百靈山,有膚寸石,落猿巖,棲龍岫。又有雁池。池間有鶴洲鳧渚。其諸宮觀相連,延亙數(shù)十里;奇果異樹,珍禽怪獸畢有,王日與宮人賓客弋釣其中?!绷盒⑼醯纳莩藓廊A極其嚴重突出。而且,枚乘又有較長時間跟隨他,聯(lián)系《七發(fā)》中對宮室、飲宴、田獵、車馬、園林等的描寫,我們有理由懷疑《七發(fā)》之作很可能與梁孝王有關(guān)。只是由于種種原因,賦中沒有直呼梁孝王,而代之以“楚太子”。
三、對當時某些諸侯王的不法思想和放浪行徑進行含蓄委婉的規(guī)諫。這是《七發(fā)》的更深一層的思想內(nèi)含。上面提到的李善說恐梁孝王反而先予以諫諍也好,朱綬說的諫止吳王濞謀反也好,當不是無稽之談。其根據(jù)是:
1.賦中楚太子的病,主要不在肉體上,而在思想上。不是靠湯劑針石之類治好,也不是靠宴飲、游娛等治好,而是靠“要言妙道”治好。吳客說:“將為太子奏方術(shù)之士有資略者,若莊周、魏牟、楊朱、墨翟、便蜎、詹何之倫,使之論天下之精微,理萬物之是非;孔、老覽觀,孟子持籌而算之,萬無一失?!背勇牭竭@些,馬上表現(xiàn)出文中所未有的興趣:“據(jù)幾而起,曰:‘渙乎若一聽圣人辯士之言?!辈『鋈婚g就好了。用“要言妙道”治病,用“圣人辯士之言”治病,治的不正是今天所說的精神上、思想上、政治上的“病”嗎?!
2.楚太子的病,恐怕也不只是像賦中說的那樣,完全是日常的養(yǎng)尊處優(yōu)、放縱腐化。如果只是那樣,那么拒絕用吳客提出的飲食游宴女色來治療還算合理;但拒絕聽哀傷的樂曲,乘坐“天下之至駿”,特別是觀賞驚心動魄、“怪異詭觀”的波濤,那就未必盡是了。上述活動,不正是可以修身養(yǎng)性、強健體魄嗎?楚太子的“病”,與其說是肉體上的病,不如說是游戲玩樂荒廢國事的病,行為不端的病。
3.吳王濞謀反,枚乘上書諫止不被采納,就立即脫離吳王而跟隨梁孝王。吳楚反叛后,枚乘曾再度上書吳王,勸他罷兵。從枚乘的《上書諫吳王》中可以看出,作者極講究君仁臣義,反對犯上作亂。這套建立在封建正統(tǒng)觀念基礎(chǔ)上的思想理論,客觀上有利于國家的統(tǒng)一和社會的安定。不僅如此,在《上書重諫吳王》中,枚乘還分析了吳國與漢王朝的力量對比,分析了吳國與其他諸侯國的矛盾等等。這說明枚乘不僅有讓漢王朝統(tǒng)一安定的強烈愿望,是一個具有一定進步思想的政治活動家;而且懂軍事,對漢王朝、吳楚及其他諸侯國等各方面的力量對比、人心向背有深入細致的了解,對戰(zhàn)爭發(fā)展的趨勢也有精到的分析和切實的估計。后來事態(tài)的發(fā)展證明了他的分析和估計是完全正確的。具有這樣的深謀遠慮,非一般人所能企及的政治見解和軍事見解的枚乘,殫精竭慮地構(gòu)思這樣一篇傳世之作,應該不止是為了一個王國太子的生活問題,而是有所觸而發(fā),含有更深一層動機的。
4.《七發(fā)》與《上書諫吳王》同出一個作家之手,這兩篇文章在表現(xiàn)手法上有極為相似之處。這也是二者在中心思想上存在一定聯(lián)系的證據(jù)之一。《上書諫吳王》是為諫止吳王濞謀反的,但文中并未直接提到謀反,只是先歌頌堯舜禹的德治,再對吳王選擇的危險道路表示迷惑不解,指出長此下去后果“危若累卵”,所以要停止危險活動。最后講為人要時時嚴格要求自己,積德累行?!镀甙l(fā)》實際上也采取了這種委婉曲折的暗示方法,所以對楚太子的思想病、政治病并不點破。賦采取的步步深入層層說開的筆法,也極似《上書諫吳王》的寫法。我們應該看到《七發(fā)》的象征意義,而不止于看表面描寫。
5.《七發(fā)》的內(nèi)容與梁孝王的行徑怕也不無關(guān)系。梁孝王雖未反叛,卻也野心勃勃。他是景帝的親兄弟,平日十分驕橫。景帝曾答應傳君位給他,后因議臣反對未能實現(xiàn)。梁孝王于是派人刺殺了十余名反對他的議臣。他的隨從“千乘萬騎”、“出稱警,入言驊”、“擬于天子”。這就不是一般的生活腐化講究排場的問題了。根據(jù)枚乘的思想,對梁孝王的這些言行自然不會無動于衷。所以《七發(fā)》也寄托著對梁孝王的勸誡,這種可能性是不能排除的。
總而言之,《七發(fā)》既是對假托太子肉體上、生活上疾病的診治,也是對膏粱子弟及諸侯王們精神上、思想上、政治上疾病的醫(yī)療。聯(lián)系到枚乘當時所處吳、梁具體背景,把這篇散賦理解為對吳王叛逆篡國的批判,對梁王野心謀國的勸誡,也應是合理的。這的確是一篇主題思想極含蓄、極深刻、極豐富的賦,值得我們挖掘。
《七發(fā)》在創(chuàng)作意境、篇章結(jié)構(gòu)、表現(xiàn)手法上的特點比較明顯。主要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采用了主客問答的方式。這種方式在《楚辭》和漢初騷賦中并不多見。枚乘之所以采用這種方式,是為了適應他要表達的中心思想的需要。前文講過,《七發(fā)》意在規(guī)諫。于是設(shè)計了楚太子和吳客這樣兩個人物,作為勸諫者和被勸諫者,而把要表達的意思通過他們的對話反映出來。這種對話的表現(xiàn)方式給漢代賦體造成了很大影響。如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上林賦》、揚雄的《長楊賦》、班固的《兩都賦》、張衡的《二京賦》等都或多或少地采用了這種方式。
二、韻散結(jié)合。漢朝早期的騷賦一般都保持著《楚辭》中的某些特點,如句式比較整齊、押韻、帶“兮”字調(diào)等,如賈誼的《吊屈原賦》、《旱云賦》、《惜誓》等。與枚乘同時或稍后的莊忌、淮南小山等有些作品也用這種格式。但《七發(fā)》卻開始了賦體的一種新格式:韻散結(jié)合,句子長短不齊;押韻部分也很少用“兮”字。這表現(xiàn)出由騷賦開始向后來的大賦轉(zhuǎn)變的特點。
三、確立一種“七”體。除開頭為全篇緣起外,下面七段,每段敘述吳客提出的一個治療方案,讓楚太子考慮,也即觀察他的反應。這種寫法明顯地受到《楚辭》中《招魂》、《大招》的影響,與先秦縱橫家論說的形式也不無關(guān)系。它們的共同特點是一件件說下去,層層推進,雄偉闊大,縱橫捭闔。這也使得《七發(fā)》的篇幅由漢初賦的幾百字發(fā)展到兩千三百多字。這種方法給了后代賦創(chuàng)作以很大影響?!拔裘冻俗鳌镀甙l(fā)》,而屬文之士……承其流而作之者紛焉”(見傅玄《七撰序》)。出現(xiàn)了東方朔《七諫》、傅毅《七激》、崔骃《七依》、張衡《七辯》、徐幹《七喻》、曹植《七啟》、陸機《七微》、張協(xié)《七命》等等一大批作品,“七”遂成為一種獨特的文體,被文人們廣泛地采用了。
四、虛構(gòu)夸張的筆墨。例如聽琴一段,為使畫面充滿悲傷哀怨的氣氛,作者從各方面進行了夸張的描寫。下文講到酒宴之豐盛、車馬之華貴、畋獵之壯觀、波濤之洶涌等等,無不通過夸張的手段使讀者感到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七發(fā)》中對飲食、游戲、畋獵、宮苑等的這種描寫,后來為司馬相如、揚雄等大賦作家繼承并加以發(fā)展??鋸垜斠暈橘x體的一種特色。
五、細致的敘事和描繪。這是漢賦表現(xiàn)方法的基本特色,也是它在文學藝術(shù)史上的重要貢獻和進步?!对娊?jīng)》、《楚辭》基本以抒情為主,漢初的騷賦對事物的描寫往往著墨不多。自從《七發(fā)》開始,在賦中盡量細致地寫事寫物,鋪排變化,曲盡其妙,使讀者感受到一種濃厚的氣氛。這里最值得稱道的要算作者對江濤的描寫。賦首先直敘江濤的狀態(tài)。說到水力所凌駕的,所拔起的,所激蕩的,所結(jié)聚的,所洗刷的都無法用語言文字描繪。然后又用比喻手法把波濤在不同階段不同位置上的不同形態(tài)氣勢具體、生動、形象地描繪出來,使讀者深深感受到那種千姿百態(tài)、驚心動魄的氣勢。像《七發(fā)》這樣對客觀事物進行大量的精細的描繪,到司馬相如等人手里就成了一股浩浩蕩蕩的巨流,成為我國文學藝術(shù)上的一種重要手法。
總之,漢賦在中國古典文學史上有重要地位。它接受了《楚辭》的某些影響,漢初有以賈誼為代表的騷賦,到司馬相如則奠定了大賦的基礎(chǔ)。二者之間,以散賦為過渡階段。在這個階段上,代表作家是枚乘,其作品只有一篇《七發(fā)》是可靠而且完整的。所以《七發(fā)》,在漢賦中的地位也就引人注目了。
上一篇:詩歌·詩經(jīng)·小雅《黃鳥》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下一篇:王粲詩《七哀詩·三首》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