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汪元量詩《湖州歌》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其一
一匊吳山在眼中,樓臺累累間青紅。 錦颿后夜煙江上,手抱琵琶憶故宮。
其二
北望燕云不盡頭,大江東去水悠悠。夕陽一片寒鴉外,目斷東西四百州。
(據嘉惠堂刊本《武林往哲遺著·水云集》)
汪元量(1241—1317后),字大有,號水云,錢塘人,宋度宗時即以善琴出入宮掖,為宮廷琴師。1276年正月,元大軍直入臨安(今杭州),二月,進屯湖州,三月,俘宋恭帝趙?、皇太后全氏、太皇太后謝氏三宮先后赴大都,汪元量隨謝氏北行。亡國去家的慘痛經歷給了汪元量巨大的震動與刺激,他用自己的詩來記述當時的史事并抒發自己的感情。《湖州歌》是他為宋宮室被俘北行而作的組詩,共九十八首。詩人以七絕聯章的形式依次記述了自己“杭州萬里到幽州”的所歷所感。這里所選二首是《湖州歌》的第五、第六首。
第一首詩記宋三宮北行船隊已啟航駛離南宋都城臨安。前兩句寫舟中遙望。河水無情,載船向北,詩人佇立船頭,久久顧望。在茫茫的水面上故國家鄉漸漸遠去,就是錢塘江岸的吳山,在視野中也只剩盈盈一握之跡,遠遠浮現于水際,而吳山上層疊相連的宮室樓臺,只成了一片青紅相間、隱約可辨的色彩。數量詞“一匊”巧妙地點明,這是詩人于北行船中遠眺所見,而就是這“一匊”之吳山,也即將隱去。這里,詩人以精微的體察抓住了船頭遠眺所見將逝未逝的故都景色特點,構成了一幅靜中有動的遠眺圖。不僅畫出了宋國君臣北降、將離故都的景象,寫出行程,而且傾注了身為亡國之臣的詩人對于故國的無限眷戀和對于前程的惶忽憂急之情,真可謂景真情摯,情景交融。
后兩句緊接前兩句,寫江夜抒懷。故都離去,船行愈遠,夜已入深,在夜霧迷茫的水面上,往日宋家江山概不可見,在黑暗與寂靜中詩人痛定思痛,萬難成眠,不禁援琴而彈,以宣泄憂憤,聊度長夜。 昔日皇家的“錦颿”(“颿”同“帆”),今日已滿載恥辱。 同是一“錦帆”,昔日乘之遨遊,今日坐以北降。作為受知于謝太后的宮廷琴師,詩人用這把琵琶曾彈奏出多少歡悅優雅的樂曲;作為亡國之臣,今天奏出的是凄傷迷茫之音。一個“憶”字,系連全詩,痛切地道出了詩人對故國的思念與今昔對比的哀愁。第四句是詩人自抒胸臆,然而它又同第三句一起構成了一幅煙江夜彈圖。夜彈圖畫中有聲,我們似可聽到一陣陣如泣如訴,悲怨哽咽的琵琶聲似斷似續地溢出寂靜的畫面。
此詩記事抒情,詩人不是直接敘寫,而是用含蓄凝練之筆構成遠眺圖和夜彈圖兩幅畫面,將亡國離家的事與情一齊凝聚于其中,使全詩顯得更加婉轉深摯。
第二首詩緊接上首,仍是通過詩人北行舟中所見之景以抒胸臆。前兩句“北望燕云不盡頭,大江東去水悠悠”,寫船隊繼續行進中詩人放眼北望,是元國遙遙,沒有盡頭(“燕云”泛指北方,這里借指元國疆域);凝目眼前,卻是滔滔江水向東長流。“江”,在古代一般是指長江的專有名詞。按《湖州歌》所記行程,俘船應是從臨安出發,沿運河北上,此處船離臨安未遠,尚未到達長江。然而,茫茫北去的河水與去國的悲痛觸發了詩人的聯想,恍若眼前就是沛然東流的長江。長江,是故國山河的代表,詩人在此所用的,正是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中所說的“悄然動容,視通萬里”的超越實際空間的藝術構思。這樣,燕云與大江形成了令人腸斷的對照:異國迢遙,前途未卜;故國漸離,山河依舊。“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是唐代杜甫《登高》詩中千古傳頌的名句,寫盡了秋景,道盡了秋悲。本詩此二句以“望”字總領,亦可謂寫盡了離景,抒盡了離愁。杜甫是面對長江,悲愁如江水滾滾而來,汪元量卻是將離長江,懷戀傷痛之情隨江水悠悠東流而長相縈牽。杜、汪二位詩人,雖然有近五百年的時代之隔,但他們的詩句卻以同樣撼人心魄的藝術魅力而前后相為輝映。
后兩句“夕陽一片寒鴉外,目斷東西四百州”,寫詩人黃昏所見所感。夕陽寒鴉,本是蕭瑟之景,最宜鉤人愁緒。這樣的環境氣氛,把詩人洶涌的感情推向高潮,他再次回身反顧,長望即將遠離的故國土地——東西四百州(宋時并不及四百州,此舉成數,指全國)。“目斷”與首句“北望”相呼應,如果說“北望”主要表達了詩人對前程的憂慮的話,“目斷”所含的感情就更其復雜: 故國之戀,亡國之悲,去國之痛,俘降之恥……至此,詩人已是肝腸寸斷,而其憂國傷時的自我形象也躍然紙上了。
此詩跟前一首相似,通篇不著一傷痛之字,亦不聞一悲嘆之聲。詩人以沉著的筆調勾勒出燕云大江、夕陽寒鴉的蒼茫寒涼的畫面,渲染出悲慨的氣氛,從而寄寓自己作為一個亡國之臣的復雜感情,其悲其痛,足以使人回腸蕩氣。
汪元量的友人李玨跋元量所撰《湖山類稿》,稱元量“亡國之戚,去國之苦,間關愁嘆之狀,備見于詩”,“亦宋亡之詩史”。后人亦多以“詩史”論元量之詩。《湖州歌》是汪元量“詩史”的重要代表作。《湖州歌》九十八首中,有直敘,如第一首:“丙子正月十有三,撾鞭伐鼓下江南。皋亭山下青煙起,宰執相看似醉酣。”有議論,如第七首的“十數年來國事乖,大臣無計逐時挨”。也有第七十首的“皇帝初開第一筵”至第七十九首的“第十瓊筵敞禁庭”,對宋三宮抵元后受到元帝室十筵宴請的滿含血淚諷刺的鋪陳描述。詩人運用了豐富的藝術表現手法。本文所論之第五、六兩首,則以沉著含蓄在《湖州歌》中表現出自己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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