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結詩《舂陵行》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軍國多所需,切責在有司。有司臨郡縣,刑法競欲施。供給豈不憂? 征斂又可悲。州小經亂亡,遺人實困疲。大鄉無十家,大族命單羸。朝餐是草根,暮食是木皮。出言氣欲絕,意速行步遲。追呼尚不忍,況乃鞭撻之! 郵亭傳急符,來往跡相追;更無寬大恩,但有迫促期。欲令鬻兒女,言發恐亂隨;悉使索其家,而又無生資。聽彼道路言,怨傷誰復知! 去冬山賊來,殺奪幾無遺。所愿見王官,撫養以惠慈;奈何重驅逐,不使存活為? 安人天子命,符節我所持。州縣忽亂亡,得罪復是誰?逋緩違詔令,蒙責固所宜。前賢重守分,惡以禍福移;亦云貴守官,不愛能適時。顧惟孱弱者,正直當不虧。何人采國風?吾欲獻此辭。
(據中華書局本《元次山集》)
自從天寶十四年(755)安史之亂后,河北、山東形成了藩鎮割據的局面,租賦都是當地自用,不上繳中央,致使唐王朝的財政收入主要在江南進行橫征暴斂。科目之多,賦稅之重,令人咋舌;“廢者不削,重者不去,新舊仍積,不知其涯”(《新唐書·楊炎傳》)。而且將這一切賦稅全部加在無權勢的“土戶”農民身上。同時,從治安而言,唐王朝的西部和南部也不安寧,常有吐番和“南夷”起事。代宗廣德元年(763)嶺南“溪洞夷”和“西原夷”少數民族為反抗唐王朝的壓迫而侵擾附近州縣。十二月,“西原夷”攻破道州,占領月余。代宗為安定道州,九月任命元結為道州刺史,元結于次年五月到任。上任不滿五十日,收到的各種征兵催稅的官府命令便有兩百余宗。而道州經過當時的“西原夷”少數民族的侵擾,已從四萬余戶減到不滿四千戶,實是不勝負擔。于是,他便為民請命,上了《奏免科率狀》,奏請免去百姓歷年積欠的租稅,并根據現有的實際戶口征收賦稅,免去其他科率。并說:“茍若臣所見愚僻,不合時政,干亂紀度,事涉虛妄”,“是臣之罪,合正典刑”。能體恤人民,敢于直諫,終于得罪,于次年罷官。《春陵行》寫的便是元結任道州刺史時對征賦所持的態度。
詩的頭四句,先說賦稅多,刑罰重。“軍國多所需”是本詩所述禍害的關鍵。官府要揮霍,軍隊要消耗,所需自然很多,于是朝廷緊責地方官吏征繳賦稅。而在任的州官縣官,或為了免受處分,或為了邀功請賞,都以嚴施刑罰來向人民榨取收入。“刑罰競欲施”的“競”字,畫出了一般地方官吏的窮兇極惡之狀。上司征繳之“切”,地方官吏“競欲”以刑罰逼迫百姓之甚,概述這一勢態全為下文張本。同時,也給剛到任的道州刺史元結一股精神壓力,是效尤上法,還是體恤百姓?在這兩者之間,必須作出選擇。
從“供給豈不憂”起十二句,通過對道州百姓的困頓的描述寫了詩人的內心矛盾。這個地方不大的道州,經過戰亂禍害,遺留下來的人實在困頓疲乏。大的鄉村所剩不到十戶,大的家族也已人丁稀少,嬴弱不堪。他們天天吃草根、樹皮,說話沒有氣力,走路時想走快點都做不到。“大鄉”六句是對“遺人實困疲”的具體描寫,根源是“亂亡”。正因為這樣,所以這部分開頭兩句說:“供給豈不憂?征斂又可悲”。供給軍國所需這種大事豈能不放在心上令人憂慮呢?但當地的百姓已如此困苦,再去征斂豈不更為悲慘?詩人實在不忍,因此接著寫道:“追呼尚不忍,況乃鞭撻之!”這些窮兇極惡的事,詩人是斷然不干的,以此呼應“征斂又可悲”句,這才道出了詩人所以會“憂”的原因。至此,詩人體恤百姓困苦之心畢現。這與詩的頭四句是一折。
從“郵亭”句起二十二句,又是一層。是在前兩層的基礎上進一步寫政府催逼之急和詩人的內心矛盾。先四句寫官府催繳賦稅既多又密,既嚴又緊,不但沒有寬限,反而為期更短。跟本詩的開端四句一樣,給詩人造成了壓力,比之前者是進了一層。在這重壓下,詩人怎么辦? 內心展開了激烈的斗爭。作為州的刺史,詩人知道,老百姓已經一貧如洗,無可搜刮,除非要他們去賣兒賣女。這話一出口,又恐怕立刻會引起變亂;他們已經怨聲載道,這種怨恨和悲傷又有誰能知道! 去年冬天“西原夷”來騷擾,殺人奪物幾無遺留;大家都希望朝廷派來的官吏能惠愛撫恤他們;現在“王官”已來,怎么能再將他們驅趕不讓活下去呢?安定人民的生活,這是皇上交給地方官的使命,現在我接受了派遣,作為一州之長,而州縣里因急征暴斂致使發生變亂,那又將是誰的罪過? 以上四組因果式思維,既表現了詩人的內心矛盾,思想斗爭激烈,同時也說明了詩人處處能為體恤人民和堅持職守考慮。這四組,實際上又是四個小折。通過全面考慮,終于解開矛盾,獲得勝利: 我甘愿延緩催租,蒙受責罰。至此,詩人的思想已由前面的“憂”、“悲”變為見義勇為,慨然承擔一切責任,出現了質的飛躍。至此,又是一折。這一層的結構與前面完全相同。前面(在賞析時分了兩層,其實是一層)是提出問題,而這里是在前者的基礎上寫詩人內心的矛盾和斗爭。
余下的是最后一部分,詩人在思想斗爭勝利的基礎上,從重職守的角度進一步堅定了自己的思想。前四句通過正反說理,繼續勉勵自己。以往賢明的官吏都很重視盡自己的本份處事,而憎惡以個人的禍福為轉移。所以作者認為嚴守本份是可貴的,不要去違背本份,迎合官場時尚。至此詩人的思想更上一層樓,決心為弱者挺身而出,終于唱出了見義勇為的正氣歌。想及窮困孱弱的老百姓,應該正直守份做個不做虧心事的刺史,這比前面“蒙責固所宜”又進了一層。這又是一折。
最后是詩的結尾。這時,詩人的思想已完全處于超脫狀態,因而以不無神彩的筆調高興地寫道:“何人采國風?吾欲獻此辭。”自豪和興奮的情態躍然紙上。
全詩由提出問題、寫內心的矛盾和斗爭、決心以前賢為榜樣,重守分、希望此詩能成國風,上達皇上,下傳于世,前后共四大折。因此,這首詩以抒寫胸臆見長,可以說是以情動人的佳篇。寫道州遺民的困頓,不是本詩的重點,更不是目的,而是寫胸臆的基礎。寫胸臆,一折再折,以曲見勝;情緒跌宕起伏,逐步推向高潮,形成浩然壯氣!
這首詩,有強烈的批判現實的精神。詩中指出造成當地人民苦難的直接原因是由于“西原夷”的騷擾,然而在此情況下,官府還要橫征暴斂,這就有力地揭示了官兇于“賊”的黑暗現實。本詩正因為具有這種尖稅的批判鋒芒,受到了杜甫的高度稱贊。杜甫的《同元使君舂陵行》云:“道州憂黎民,詞氣浩縱橫。兩章(指此詩及《賊退示官吏》)對秋月,一字偕華星。”
這首詩體現了作者的文學觀。作者對詩歌提出了“極帝王理亂之道,系古人規諷之流”(《元次山集》卷一《二風詩論》)的要求,希望詩歌能夠做到“上感于下,下化于上”(《元次山集》卷二《系樂府十二首序》)。這首詩的批判性正是繼承“古人規諷”的創作精神。杜甫也指出這是“比興體制,微婉頓挫之詞”(《同元使君舂陵行序》)。全詩語言質樸,毫無雕飾的痕跡。金代元好問在《論詩三十首》中評曰:“浪翁水樂無宮徵,自是云山韶濩音。”頗為后人所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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