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謝桃坊
昨夜東風里,忍回首、月明故國,凄涼到此!鶉首賜秦尋常夢,莫是鈞天沉醉?也不管、人間憔悴。落日長煙關塞黑,望陰山、鐵騎縱橫地。漢幟拔,鼓聲死。
物華依舊山河異。是誰家莊嚴臥榻,盡伊鼾睡!不信千年神明胄,一個更無男子。問春水、干卿何事。我自傷心人不見,訪明夷、別有英雄淚。雞聲亂,劍光起。
梁啟超
公元1898年戊戌政變失敗后,梁啟超逃亡日本,主辦《清議報》,又主辦了《新民叢報》,繼續向民眾鼓吹維新自強,奮起救亡,推翻封建專制主義。1902年,他在《三十自述》中說:“嗚呼,國家多難,歲月如流,眇眇之身,力小任重。……此后所以報國民之恩者,未知何如?每一念及,未嘗不驚心動魄,抑塞而誰語也。”這時是義和團失敗,西方列強虎視眈眈準備瓜分中國的第三個年頭。他的憂國憂民的心情在這年春天作的詞里得到了曲折而深刻的表達。
作者雖流亡海外,卻熱切眷念祖國。詞的起筆融化了南唐后主李煜《虞美人》“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之意。這非常切合當時環境,而且運用得極為自然,尤以“凄涼到此”表現了個人獨特的情緒。只有離別家國,身在天涯的游子才可能產生一種難以忍受的凄涼之感。這凄涼的感情里包含著幾多的失望、痛苦和悲憤。它們遠遠超越了個人的不幸,表現出對國家和民族命運的關注。因為詞的內容涉及了國家現實的重大問題,而詞這種抒情體式又自有其特殊的要求;所以作者多用歷史事典,使詞意曲折幽隱,但只要熟悉其歷史文化背景的讀者還是可以理解的。“鶉首賜秦”,意指清末統治者的愚蠢、昏庸和軟弱,以致將祖國河山任隨西方列強割取。鶉首,乃星次名,為南方朱鳥七宿之首位,古以為是秦國疆土的分野。漢代張衡在《西京賦》里曾說:天帝召見秦繆公,于宴會上使用鈞天廣大之樂,九奏萬舞;當其沉醉之時便以鶉首分野之地賜予了秦國。古代的天帝與末代的封建統治者何其相似,他們都是不管人間或民眾的苦難與憔悴的。在作者的想象中,滿清王朝已將中國弄到日暮途窮了:遼闊的大地上,但見落漠荒涼的景象,一片黑暗,烽火不熄,胡騎縱橫。陰山,綿亙于內蒙古境內,與興安嶺相接,漢代的匈奴常據此以擾邊境。唐代詩人王昌齡《出塞》詩有云:“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當時的中國既無雄才大略的漢武帝,也無龍城飛將李廣,以致八國聯軍可以恣意橫行。漢軍的旗幟被敵人拔去了,民族的戰鼓沉寂無聲了,這不意味著漢民族危亡在旦夕嗎?詞的上闋極其概括地描述了中國危亡的態勢,在結句里將它推到了極致。字里行間流露著對封建統治者禍國殃民的斥責,而且是義正詞嚴的。
詞的下闋抒寫詞人痛苦的心情與自我激勵的意志。詞的過變處以感嘆的方式總結上闋的詞意。東晉之初,過江的士大夫們,相聚于新亭時曾嘆息:“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他們感慨今昔,相視流淚。詞的作者也有這種類似的感覺是很自然的,但是他卻不愿象失敗的弱者那樣新亭泣淚,而是奮起救國之志。古代北宋建國之初,宋軍攻取南唐,兵圍金陵(南京),南唐使臣徐鉉使宋,請求撤兵。宋太祖趙匡胤說:“天下一家,臥榻之側,豈可許他人鼾睡。”作者借用這個典故,意在表示:不容許西方帝國主義割據中國,勢不兩立,中國必須領土完整。“一個更無男子”句,語本后蜀花蕊夫人《奉召作》,詩云:“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世傳此詩乃花蕊夫人蜀亡輦入后宮,宋祖問而作者。梁啟超也堅信神圣光明的炎黃子孫總有一個血氣的男子,在莊嚴臥榻之側是不容敵人鼾睡的。這當然是他的以身自許。如果這樣的仁人志士多了,中國就有希望。但他確又痛苦地感到“力小任重”。詞意至此,由昂揚激烈忽轉低沉感傷。南唐詞人馮延巳的《謁金門》名句“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中主李璟戲問他:“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這本是一則詞壇佳話,作者借用它表示矛盾的心情:國家民族的命運與個人何干,個人又有何能力去改變它嗎?這種矛盾所引起仁人志士的內心痛苦與困惑是很深刻的。所以作者宛曲地透露了個人的傷心情緒,而且總是不愿讓那些聽他熱烈的演說和讀他鋒銳的文章的國民所知道。他的傷心有似清初寫《明夷待訪錄》的黃宗羲。《周易·明夷》:“箕子之明夷”。此意謂箕子有明德而逢紂之惡,乃以明為暗。黃氏當易代之際,自感不遇,又不欲仕,因以“明夷”為其政治論著之名,“明夷”似亦有“明遺”之意,謂自己乃明代遺民也,梁啟超對《明夷待訪錄》的著者深表理解,有壯志難酬、英雄失意之感。他在日本時,曾有緣與華商之女何惠珍相識,相互愛慕,而卻謝絕了她以紅巾翠袖為之一揾雄淚。在全詞結句里,作者克服了矛盾的心理,以拯救國家民族的命運為己任,對現實的困難處境采取了積極的態度:聞雞起舞。東晉時祖逖與劉琨,相勉為國效力,磨礪意志,半夜聽到雞叫,便立刻起身舞劍,以鍛煉建立事功的本領。梁啟超在1900年作的《紀事詩》有云:“猛憶中原事可哀,蒼黃天地入蒿萊;何心更作喁喁語,起趁雞聲舞一回。”可見他在日本時,報效祖國之志是一貫的,盡管他尚未找到正確的革命道路。也許正因為這樣,他才感到特別的凄涼與孤獨。
此詞受辛派詞人的影響甚為明顯,具有豪放的意度和悲壯激烈的情調,但卻無粗率叫囂之失。它是作者精心結構的,詞意曲折深沉,最善于融化事典,點鐵成金,在藝術上達到了純熟精美的境界。這自是清末的特定環境下的杰出的愛國詞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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