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何均地
三元里前聲若雷, 千眾萬眾同時來;
因義生憤憤生勇, 鄉民合力強徒摧。
家室田廬須保衛, 不待鼓聲群作氣;
婦女齊心亦健兒, 犁鋤在手皆兵器。
鄉分遠近旗斑斕, 什隊百隊沿溪山,
眾夷相視忽變色: 黑旗死仗難生還!
夷兵所恃惟槍炮, 人心合處天心到,
晴空驟雨忽傾盆, 兇夷無所施其暴。
豈特火器無所施, 夷足不慣行滑泥,
下者田塍苦躑躅, 高者岡阜愁顛擠。
中有夷酋貌尤丑, 象皮作甲裹身厚,
一戈已摏長狄喉, 十日猶懸郅支首。
紛然欲遁無雙翅, 殲厥渠魁真易事,
不解何由巨網開, 枯魚竟得攸然逝。
魏絳和戎且解憂, 風人慷慨賦同仇。
如何全盛金甌日, 卻類金繒歲幣謀!
張維屏
1841(道光二十一年)5月,英國侵略軍占我四方炮臺,炮擊廣州,當時在廣州主持軍事的靖逆將軍奕山派廣州知府余保純向英方求和,繳“贖城費”六百萬元,賠英商館損失費三十萬元,訂立《廣州和約》,激起了人民的抗英義憤。這月29日,廣州北郊的三元里遭小股英軍騷擾,韋紹光等奮起擊斃英軍十余人。次日,三元里附近103鄉的人民聚集,樹起了“平英團”大旗,誘敵至牛欄岡,圍殲二百余人,生俘二十余人。英軍司令臥鳥古率大隊來攻,又被擊敗于連山高地。少校畢霞等多人被殺傷,敗回四方炮臺。31日,義軍增至數萬,團團圍住四方炮臺。英軍恐慌,求救于廣州官府,奕山急命余保純出城,用欺騙、威脅等手段解散義軍,英軍倉皇逃出重圍。后英軍往寇福建、浙江、江蘇,終于使清王朝簽訂了喪權辱國的《南京條約》。“一日縱敵,數世之患”,確實不錯。三元里人民的這次抗英行動,是我國近代史上第一次光輝的大規模的反侵略斗爭,詩人當年以詩為我們作了紀錄,功不可沒。
這首詩自首句至“兇夷”句,詠義軍的同心合力,陣容雄壯,兼得天時。首四句概述,用了個“聲若雷”的巨響及“千”、“萬”這兩個大數詞,一下便顯示出了義軍聲勢的浩大。一個“勇”字同一個“摧”字的對比,則是這次戰役結果的陳說。義軍的“勇”生于“憤”,“憤”生于“義”及“強徒”(指英國侵略軍)的“摧”(敗)則是由于“鄉民合力”的闡釋,尤為精辟,可適用于大多數戰爭勝負的判斷。“家室”四句,說明義軍行為的自發性,表現其斗志的高昂。其中的“不待”句,活用《左傳·莊公十年》里的“夫戰,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意謂不用等待戰鼓聲,已經勇氣十足。“鄉分”二句,進而說明義軍的組織形式和成員來源,兼敘“眾夷”誤解的插曲。組織形式是或十人一隊,或百人一隊,各自舉著顏色不同的旗幟以為區別,形成列隊的人海、五彩繽紛的旗海。成員來源是或遠或近的各鄉沿著溪流和山崗而來的鄉民。插曲是“眾夷”誤以為打著黑旗的為敢死隊,嚇得心驚肉跳,士氣低落。詩人自注:“夷打死仗則用黑旗,適有執神廟七星旗者,夷驚曰:‘打死仗者至矣!’”“夷兵”四句,寫義軍得天時之助,風雨驟起,英軍的槍炮被雨淋濕,不能使用。這不是虛構,李福祥《三元里打仗日記》里的記載可證:“時天色晴明,忽而陰云四起,午刻迅雷烈風,大雨如注,日夜不息。未刻后,逆夷之鳥槍火炮,俱被雨水濕透,施放不響。”當然,這是偶然性的現象,“人心合處天心到”,只不過是詩人歡悅心情的流露而已。
自“豈特”句至末了,筆觸由歌頌義軍轉為嘲諷英國侵略軍的慘敗、逃竄,譴責清王朝投降派的昏庸、賣國。“豈特”四句,勾畫一般“夷兵”被圍困的狼狽相。他們不習慣于走泥濘滑蹓的路,低處的在田塍(chéng呈,田埂)上痛苦地掙扎,寸步難行,高處的在岡阜(土丘)上不斷摔跤,前進不得。“中有”四句,特寫“夷酋”的丑陋和可恥的下場。他們怕死,用橡皮做成厚厚的鎧甲裹在身上,丑態不堪。但是他們難逃厄運,義軍一舉戈便搗住了他們的咽喉,還割下他們的頭來懸掛示眾多日。“一戈”句,用《左傳·文公十一年》:“獲長狄喬如,富父終甥摏其喉以戈,殺之。”“長狄”,古代北狄之一,這里借指被義軍擊斃的英國侵略軍軍官伯麥和畢霞。“十日”句,用《漢書·陳湯傳》所記陳湯等破康居后,匈奴郅支單于“被創死”,斬其首,車騎將軍許嘉、右將軍王商以為“宜懸十日乃埋之”事,借指義軍割下伯麥等英國侵略軍軍官的頭懸掛示眾。“紛然”四句,承前敘述,接寫其脫逃。先說他們紛紛企圖逃出重圍,但沒有翅膀,不可能實現其夢想;這時要殲滅他們的大首領是極容易的事。接著陡然一轉,說像巨網般的包圍圈竟然張開,像枯魚般的英軍竟悠然離去了。這一結局太出人意料,故特著“不解”二字。這二字當中,包含著詩人對以奕山為首的廣州的投降派強迫義軍解圍的無限怨恨。“渠魁”,大首領,指英國侵略軍司令臥鳥古。最后四句,以議論作結,譴責清王朝昏庸腐朽,投降賣國,情極悲憤。詩人先擺出對待英國侵略軍的兩種對立態度:一是清王朝投降派的向敵人屈辱求和,換取茍安;一是義軍和詩人們的同仇敵愾,奮起抗英。“魏絳和戎”,據《左傳·襄公四年》載,晉悼公時,山戎無終子嘉父使孟樂到晉國請和,晉大夫魏絳竭力主和,晉悼公聽從了他的意見,使他與諸戎訂盟。這里借指屈辱地與英軍簽訂《廣州和約》。“風人”,詩人。“同仇”,語出《詩·秦風·無衣》:“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對這兩種對立的態度,詩人的傾向性鮮明,因此斥責前一種態度,質問“為何全盛金甌日,卻類金繒歲幣謀”?“金甌”,喻完整的疆土,本于《南史·朱異傳》。“金繒歲幣謀”,本為疆土不完整的北宋向契丹和西夏每年輸送銀、絹以買和的事,這里借指《廣州和約》的巨額賠款事。
這首詩以敘事為主,議論為輔,而抒情滲透于二者中,事真,論正,情深,歌頌了人民的愛國精神,抨擊了清王朝的投降路線,嘲諷了英國侵略軍的狼狽敗逃,愛憎分明,堪稱詩史。全詩凡三十二句,四句一韻構成一小節,四平韻,四仄韻,基本上平仄韻相間,故讀來鏗鏘悅耳,顯然是經過詩人苦心經營的。遣詞造句,也頗費匠心。詩人的某些作品,有粗疏之病,但這粗疏兩字卻不能加在這詩上。無名氏的《三元里平夷錄》、李福祥的《三元里打仗日記》等散文,不妨參讀,以利于理解這首詩。對讀鐘琦的《記粵人敗英夷于三元里》兩首七律,將會很容易地發現,鐘詩缺少此詩開闊的氣勢和流動的筆調,而有此詩所無的迂腐的忠君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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