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吳文治朱崇才
贈蘇昆生。(蘇,固始人,南曲為當今第一。曾與說書叟柳敬亭同客左寧南幕下,梅村先生為賦《楚兩生行》)
吳苑春如繡。笑野老、花顛酒惱,百無不有。淪落半生知己少,除卻吹簫屠狗。算此外、誰歟吾友?忽聽一聲河滿子,也非關、淚濕青衫透,是鵑血,凝羅袖。 武昌萬疊戈船吼。記當日、征帆一片,亂遮樊口。隱隱柁樓歌吹響,月下六軍搔首。正烏鵲、南飛時候。今日華清風景換,剩凄涼、鶴發開元叟。我亦是,中年后。
陳維崧
陳維崧是明朝“遺少”。順治二年(1645),清軍入關,他正好是二十歲。作為“明末四公子”之一的陳貞慧的公子,家國的覆亡,對他的刺激是非常大的;但是,他畢竟年輕,新朝的建立,對于他本人的實際生活并無多大的影響,他完全可以在新朝求得一官半職。因此,他的某些詞作,便與那些與明王朝共命運的遺民詩詞有所不同。他憑吊前朝,但又對新朝抱有希望;他感嘆時局變化荒廢了他的前程,但又從中隱隱透出不甘就此淪落,希望能有所作為的意思來。這首贈蘇昆生的《賀新郎》就是一首,借蘇昆生事抒發自己這種矛盾情懷的典型作品。
蘇昆生是當時的著名歌唱家。柳敬亭是著名的說書人。寧南伯左良玉駐兵武昌,延蘇、柳二人入幕,視為知己。良玉死于九江,蘇削發入九華山,后自武林隨汪然明抵蘇州。陳維崧于是賦此詞以贈。
“吳苑春如繡”。蘇繡天下聞名,蘇州林苑,春來如繡,其美無比。吳中美麗依舊,然人事全非。昔日揮斥方遒的慷慨激昂之士,如今死的死,降的降,剩下的都已成為遺老,或學少陵野老,吞聲而哭,或如龔鼎孳所云:“花壓城南韋杜曲”、“且坐旗亭呼酒”,一個個,為花顛狂,為酒困惱,其情其態,無所不有?!皽S落半生知己少,除卻吹簫屠狗。算此外,誰歟吾友?”吹簫,為伍子胥事。子胥父兄為楚平王所殺,子胥出奔,吹簫乞食于吳市。屠狗,為荊軻事?!妒酚洝ご炭土袀鳌罚骸扒G軻既至燕,愛燕之狗屠及善擊筑者高漸離。”子胥、荊軻、狗屠、高漸離,皆流落不偶,慷慨悲歌而有玩世之意者,在這里用來指那些“野老”們。此二句似可作兩種解釋。一解,言自己淪落半生,除了那些前朝遺老,蘇昆生、柳敬亭這些江湖人外,就無知己了。這既有暢敘友情的意思,但也有與這些人保持親密關系卻并不與之同流的意思。另一解,認為是說蘇昆生流落經年,除了象自己這樣的花顛酒狂,就再也沒有左良玉那樣的知己了。兩說都通,其實,把這句看作是說他們兩人的,也未嘗不可。同是天涯淪落人,你知己即為我知己,大家彼此。好友相逢,各有一段辛酸,“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為你,為我,為國,為家,淚濕青衫,不,白居易之淚濕青衫,不過是為自己,為琵琶女,而你我之淚,卻寓國破家亡之痛,那不是淚,是血,是杜鵑哀鳴之血。詞的上闋,以吳苑之麗,反襯淪落之凄清,再以淚、血渲染友人相見時之悲痛,層層深入,跌宕多姿。
詞的下半闋,再以“當日”、“今日”之對比,抒寫懷戀故國,慨嘆身世遭遇,希冀有所轉機的情懷。當日在武昌,萬船層迭,戈矛如林,吼聲震天;一片征帆,遮天蔽日;好一江水師,如此雄壯!他們浩浩蕩蕩,去干什么呢?不是去抵抗外敵,而是去討伐內部政敵馬士英的。奸臣馬士英固然該死,但左師不顧大局,置江防于不顧,而忙于擴大內亂,怎不叫人慨嘆!艦隊東下,舵樓營幕內,歌吹正響,月下六軍,隱隱中聽到,不禁有些搔頭不解。不攘外而急于安內,國勢傾危而歌聲依舊,怎不教人惶惑!此行必敗無疑。曹操“月明星稀,烏鵲南飛”詩,似是赤壁之敗的不祥之兆,如今又是這不祥之鳥在活動,那有什么好事。以后的事就不用再提了。左良玉途中病死,清兵長驅直入,大家完蛋。如今,昔日的華清池也換了主人,只剩您白發老先生了。說是“開元叟”,其實,唐代開元時人,至天寶亂后,仍還算大唐人,安史之亂最終總算平定了,而大明王朝,卻一死不復生了。您當年正是壯年,如今老了;而我呢,當年還算個少年,這十幾年在動亂中過去了,現在已到中年,萬事休矣!
陳維崧是頗有游俠之氣的。作詞如此,作人亦如此。他不會甘心寂寞。他不愿與吹簫屠狗者及鶴發老叟一輩子為伍。正如賈寶玉所云,他們都去了,反正自家還是要過的??滴跏四?1679),他終于應試鴻詞科,由諸生授檢討,總算為淪落的那“半生”作了些補償。然而,人生中總有些事是永遠不會忘記的,“華清風景換”,即算一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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