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周念先
陪節欲行,留別社友
道人越布單衣,興高愛作蘇門嘯。有時也伴,四佳公子,五陵年少。歌里眠香,酒酣喝月,壯懷無撓。楚江南,每為神州未復,闌干靜,慵登眺。 今日征夫在道。敢辭勞,風沙短帽?休吟稷穗,休尋喬木,獨憐遺老。同社詩囊,小窗針線,斷腸秋早。看歸來幾許,吳霜點鬢,驗愁多少?
史達祖
這首詞大約作于1205年七月初,是作者陪使臣李璧等北行前留別臨安詩社同人的。“節”,使節,指李璧、林仲虎。他們這年代表南宋王朝去金祝賀“天壽節。”作者奉韓侂胄命以隨員身份去覘金國虛實,所以說“陪節”。詞的上片回顧了他前段生活情狀,指出常為神州未復而感到沉重的情懷;下片設想北行勞頓,并抒發對淪陷區人民的同情和與親友惜別的愁苦,是梅溪詞中表達愛國思想比較鮮明的一首。
“道人越布單衣,興高愛作蘇門嘯。”開篇寫作者回顧前段的清高生活與志趣。“越布”越地產的布,“既輕且麗”,以質地好著稱。“越布單衣”,用東漢陸閎事。吳人陸閎曾為尚書令,好學,有令德,美姿容,喜著越布單衣。(見《后漢書·陸續傳》)“蘇門嘯”,指隱士孫登長嘯蘇門山(在今河南輝縣)事。《晉書·阮藉傳》:“藉嘗于蘇門山遇孫登,與商略終古及棲神導氣之術,登皆不應,藉因長嘯而退。至半嶺,聞有聲若鸞鳳之音,響乎巖谷,乃登之嘯也。”魏晉名士喜用長嘯來表現其飄逸、瀟灑、無拘無束與“自然”冥合的風神氣度。作者自稱“道人”,以陸閎自比,說有魏晉名士飄逸瀟灑的風度,以示清高自許。他在另一些詞中說:“道人不是塵埃物,縱狂吟魂魄,吹亂一襟涼發。”“清尊莫為嬋娟瀉,為狂吟醉舞,毋失晉人風雅。”(《賀新郎》)也足見其名士風度。其實,這是由于仕途蹭蹬,政治上失意而尋求某種精神寄托的表現。接下寫依傍權門的情狀,“有時也傍四佳公子,五陵年少。”“四佳公子”是戰國時孟嘗、平原、春申、信陵四公子。《史記·平原君傳》稱平原為“翩翩濁世之佳公子”,即所自出。“五陵年少”,“五陵”是漢代長安五位皇王陵寢所在地,當時為豪門貴族聚居之處。這里“四佳公子”、“五陵年少”代作者所依傍的豪門貴族。由于科場不得意,他曾依人作幕僚,故有此說。“歌里眠香,酒酣喝月,壯懷無撓”,承上寫那種眠香醉酒豪放不羈的清客生活。“香”,依香偎玉的“香”,代歌女;“酒酣喝月”,出李賀詩“酒酣喝月使倒行”。(《秦王飲酒歌》)“無撓”,無所拘束。這一韻反映了他政治上不得志時的心態。盡管如此,作者對祖國是經常關心的。,“楚江南,每為神州未復,闌干靜,慵登眺。”便歸結到自己的心志上來,它承上啟下。“楚江南”,泛指江南楚地,也是作者生活經歷過的一些地方。“神州”,金人占據宋王朝中原大片領土,面對“神州未復”的現實,“慵登眺”,即懶于登臨北望故土。這是因為作者是主張抗金收復失地的,在主和派與權時,他感到政治上無法實現其理想,登臨北望有什么用呢?這和辛棄疾的“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同樣表現一種有志難伸,無人理解的沉重心情。這里鮮明地表達了作者的愛國思想。上片回顧了過去一段生活,他只有在“興高”、“有時”才沉浸在那種名士、清客的生活方式中,并非經常如此。而對于祖國淪陷的大片北方領上未能收復,是“每為”此而懶于登臨憑欄眺望。可見對此是時刻關注的。前兩層意思是賓,后一層意思是主。以賓托主,詞風由豪放轉向沉郁,下啟下片抒情。
“今日征夫在道。敢辭勞,風沙短帽?”換頭寫這次北行為國不辭勞苦。“短帽”,小帽,代指自己。這次隨行他并非正式使節,故自稱“征夫”、“短帽”。“今日征夫在道”,點明即將啟程。這次韓侂胄派他北上了解對方情況,準備北伐,與作者愿望一致,因此下文用反詰,強調自己在北國“帽檐塵重風吹野”的環境中不辭勞苦,表達其憂國憂民的感情。下面便寫到北方后的打算:“休吟稷穗,休尋喬木,獨憐遺老。”“稷穗”語出《詩經·黍離》:“彼黍離離,彼稷之穗。”“喬木”語出《孟子·梁惠王》:“所謂故國者,非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后來常以它們來表達故國之思。見稷穗而悲舊京,見喬木而思故國,這在他到北方后自然會產生的感受。但作者說“休吟”、“休尋”,更表現出他此時內心的沉重。而“獨憐遺老”則突出他對廣大淪陷區人民的關注。高觀國在送別他的詞中曾提到,“過離宮禾黍,故壘煙塵,有淚應彈!”(《雨中花慢》)這里特別指出“獨憐遺老”,思想境界更高一個層次。“同社詩囊,小窗針線,斷腸秋早。”這一韻轉到“留別”上來。“詩囊”即錦囊。李賀“每旦日出,騎弱馬,從小奚奴,背古錦囊。遇有得,書投囊中。”(《新唐書》本傳),陸游有“古錦詩囊覓句忙”(《春日》)之句,此處代指詩社同人。“針線”,指閨中人。“斷腸秋早”,總寫他們在分手前的離愁別緒。據《金史·交聘表》,這一年李璧等八月底到達燕京,大約在七月初從臨安起程,因是初秋,所以說“秋早”。作者此處從對方愁苦落筆,然后以設想自己從北國歸來時愁添白發作結:“看歸來幾許,吳霜點鬢,驗愁多少!”“吳霜”代白發。李賀詩:“吳霜點歸鬢”(《還自會稽詩》)作者說,到歸來時用幾多白發來檢驗自己愁苦的多少,表達情思非常婉曲。這里的“愁”,既有親友離別之愁,更有憂國憂民之愁,以虛寫來表現別時復雜的思緒,言盡而意不盡。下片的中心是寫“留別”。寫不辭辛勞北上,為的是“獨憐遺老”,其中有著深厚的對淪陷區人民的愛,是詞的重點,接著從對方落筆寫別情,以設想歸來愁添白發作結,既點“留別”,又表現其憂國憂民之深。
這首詞直抒胸臆,用典用事雖多,出以明白曉暢的語言,切合思想內容的表達,無牽強晦澀之病。詞中虛實安排比較恰當。上片重在實寫,經過層層鋪墊,最后落到“每為神州未復”的主意上來;下片用虛筆,由設想去北方后的情況,再就雙方惜別情誼加以描寫,抒情婉轉真摯。詞風由上片的豪放轉向下片的沉郁,但統一在作者所表達的愛國思想上,顯得非常協調,可說是這首詞的一個顯著的特點。
上一篇:魯同群《齊天樂》愛國詩詞鑒賞
下一篇:[魏]曹操《龜雖壽》愛國詩詞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