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徐翰逢
西湖
淼淼重湖背郭斜,永日坐蒹葭。四面山青不斷,樓閣外,亂水明霞。有畫船錦纜載詞客,金翹雜珮,強半挾吳娃。水窮處,長林古寺,夏木綠陰遮。 回首望空明,白鷗隱隱飛來,帶一片輕沙。把酒問西湖,今來古往,都不管興亡,舊恨年華。且與君,棹扁舟,聽取哀弦急筑,散發弄荷花。
屠隆
這是一首帶有一定感愴意味的西湖游覽長調詞。共一〇四字,作者屠隆,是晚明時代文學家。兼擅詩文詞曲,他是萬歷年間享有政聲的地方官吏之一,受到人民擁愛。屠氏少有異才,下筆數千言立就。喜好結交賓客,昆曲創始人之一的昆山人梁辰魚等,都跟他有所往來。本詞是他供職京都禮部時,受險人構陷,罷官歸里后之作。屠氏為人任誕,詩文也縱情奔放,不喜撿束。本篇放浪江湖,衷懷塊壘。措語明快豪爽,多直賦其事,很少比興借代。西湖,是我國自古以來馳名中外的自然風景區。它的四季清佳風光物色,已經被前人尋誦殆盡,后來者是不易著筆的。本篇含茹風騷,出入辛陸,風格朗麗,詞采清疏,是一篇難得的、令人有“耳目余芳鮮”(蘇軾)之感的慢詞佳制。
從樂府歌辭的結構層次來看,本篇可分望湖、游湖、問湖三解。從意象組織上看,它山徽水概互映生輝,得人就愈益光顯。西湖歷來是同文人墨客保有密切聯系的地方,它們都具有素質調諧的審美特征。望湖一解的開端:“淼淼重湖背郭斜,永日坐蒹葭”二句,就鮮明地繪出西湖代表性景物山和水的突出特點,與其他因依聯帶景物之間渾然一體的審美興趣。畫面上突現了這里是一所宏波澹蕩、里外后三湖連結的秀麗的平湖。“淼淼”,是對西湖水勢盛多水波漾動景象的綜合形容。“背郭斜”,是指西湖背靠著東邊吳山腳下的杭州的城墻。“斜”,指湖水橫陳的態勢。“永日”句,既寫周遭的草木風光,也摹流連的處士神色,暗里渲染一位深有懷思、長朝坐對夾岸蘆葦蕭蕭的隱者形象,使本詞平添許多蘊蓄。起韻兩句,即描出西湖勝景的輪廓;給全詞的開展作了張本。《詩·秦風·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這是本詞隱逸聲吻演化上的依據。三四五句,“四面山青不斷,樓閣外,亂水明霞。”是前文本事的擴充和拓展。是從山水建筑及其相互關聯上著眼,把西湖的審美境界作了相應的提高。可與南宋人林升“山外青山樓外樓”詩句合參。揭示了西湖四水環圍、臺榭羅列、樓閣參差及其相互依附照映的群體美感。“山青”與“青山”不同。它重在表現峰巒色態;后者則重在表現峰巒本身。此句也恰是“一泓水碧無邊”西湖特色的陪襯。“亂水”,指形勢充盈出溢不規則的水面,令人眼花繚亂的水區。“明霞”,是個具有綺輝閃燦審美感受的詞匯,它對于從光彩的角度繪寫西湖,是極富力度的。有助于渲染西湖遠近一體光、色、勢、位相乘的渾淪的美。
下面第六七八句:“有畫船錦纜詞客,金翅雜珮,強半挾吳娃。”遞進一層,寫游湖一解。開始正面描寫人物。那供人乘坐游覽的畫船,那維系畫船的錦纜,那船上吟詩唱詞的騷人,那船上帶著金翹()雜佩、給人提供歌舞歡娛的、江浙一帶的少女。他們和前面的自然山水一樣,都在起著充實題面銓釋題心的作用。“畫船”、“錦纜”、“詞客”、“金翹雜珮”的“吳娃”,他(她)們都不是超時間的單一畫面存在。它們不只反映著此際游興的昂揚,也在昭示當時游客的奢侈。“強半挾吳娃”一句,說明多數人挾妓縱酒的淫靡風習。“挾”字很有份量,它既描摹了豪強游客倚財仗勢、欺凌婦女的儇薄嘴臉,也透示了明代社會貧賤女子的悲苦身世。“詞客”,似非包含作者。因為下面詞中另有“且與君,棹扁舟”字樣內容,和乘畫船操錦纜,招呼戴金佩玉歌女的“詞客”迥然有別。末三句,意境又推進一步。“水窮處”,是說游覽已到了西湖的邊緣僻遠地帶。王維詩:“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長林古寺”兩句,意象及審美傾向與前顯有不同。說明這里西湖的審美內容,已經溢出前此的青山綠水、美人秀士范圍。已經是延伸到為“夏木綠陰”遮掩的森林和其間的古老寺院。使人的意識之流,不禁從風景的西湖移到宗教的西湖,從熱鬧的湖中轉到冷靜的湖外。這里也顯然存在著兩種不同的世俗人生觀照。蘇軾《懷西湖,寄晁美叔同年》詩說:“三百六十寺,幽尋遂窮年。”時代雖遠有距離,西湖勝地當日的宗教聲威,似乎是仍然可以想見。
上片詞到此,已經是把放觀縱覽中的西湖景致,寫得夠酣暢淋漓的了。下片詞內容,峰回路轉,移步換形,筆錐隨著曲折,逐漸從實處挪到虛所。層次也從游湖轉向問湖。作者開始傾訴自己長期積淀內心的、對于西湖許多歷史的現實的懷疑和感慨。以情結景,以遠概近,使詞旨獲得進一步升華,詞境也從優美增加一重比較崇高的悲劇美感。過片三句,空靈蘊藉,寫實亦以狀虛。以前的寫景,基本上都是屬于前瞻狀態;以下的寫景抒情,多是屬于后顧性質。隨著視角方位的變化,帶來了與之偕至的中心轉折。“回首望空明”,表游興雖尚未闌,游程似乎已盡的時空流變感覺。“空明”二字,是對西湖水面寬闊水質清瑩、澄澈如無物狀態的精警概括,是一種遺貌攝神的高層次抒寫。“白鷗隱隱飛來,帶一片輕沙。”白鷗,向來是被看做與瀟灑、飄泊等概念同義的水鳥稱呼。與上片的“蒹葭”,同為表征隱逸的意象。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結句“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正是有名的先例。“隱隱”一詞,狀寫鷗鳥飛來時自遠而近從微到顯的漸進過程。“帶一片輕沙”也正是西湖水清沙軟,鷗鳥樂于來集的寫照。白鷗,是本詞唯一出現的逐水翔禽,這里是以動表靜,動中寓靜,使靜者愈見其靜。一只鷗鳥的翱翔,足可烘現西湖整體的恬靜,豈非有一葉知秋之妙。
“把酒”以下四句,正式轉入最后問湖一解。“把酒問西湖,今來古往,都不管興亡,舊恨年華。”西子湖雖美,卻也不免令人有憾怨之處。這就是:她只管自己歲歲年年的山青水綠;全不顧及人世的興亡成敗,和那給人間留下永遠煩惱,自己卻一去不復返的韶華。這句詞的涵量是豐富的。這勝地杭州,遠的且不說,從打五代十國以來,這里的興衰變化是層出迭起的。南唐南宋是其顯例。不管你是甚樣社會,那種個人如何具有賢愚、明暗、得失、榮辱的實質區分;都逃不脫當方歷史邏輯的演變規律。杭州,長時期曾是哲人嘉客成陣,高士淑女如云的歡樂所在。他們都是從這里生在這里滅,無論是武功彪炳,抑或是文采風流,都一無例外。這豈不是人世間最大的不平與忿恨。可是你西湖對此從來不曾干預過問!這樣探求屠氏本詞主旨,不是宣揚他純然是一個是非觀念消泯的宿命論者。作者的詩詞情緒色彩反射,也并非主客體那么完全契合慰貼,那么愉悅和寧靜。即如本詞,屠氏仍是保有自己獨特的憤世疾俗的價值臧否觀念的。作者原是明代一位抱負宏偉,才華出眾,也深為關心國計民生的知識分子。因為賦性率直,一旦受人挾嫌陷害,就被朝廷罷官,永不復用。他不是“三年窮知府,十萬雪花銀”那樣的貪官污吏。歸田后是固守清貧,賣文自給。雖然秉性曠達,也不是沒有時代個人的憂煩抑郁。“且與君,棹扁舟,聽取哀弦急筑,散發弄荷花。”這全詞的煞尾四句,以蕭閑托憤激,正是屠隆晚年真實情愫的反映。意思是:既然史跡的興亡,人事的窮通少老,你西湖從來都不曾責問;那么,暫且攜友二三,嘯傲煙霞,寄情弦管,搞些及時享樂勾當,也算是一種聊以自遣的怡情娛性作法吧!這四句詞實質是開頭兩句詞的遙承與延展。“棹扁(piān)舟”,駕小船,“聽取音韻凄傷的絲竹”和“節奏急促的弦索”,這和屠氏晚景生活棲惶心境凄苦狀態,是切合的。筑,是一種已失傳的古代弦樂器,似琴。《史記》:“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于市。”“散發”一句,表現作者心態尤為明顯。古人的素常禮法是束法椎髻。散張頭發是一種極為疏放乃至違反禮教規范的行為。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有句:“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屠李二人散發雖一,弄則有異。李白是幻想弄扁舟以浮海,似更為浪漫;屠隆是眼下弄荷花以泛湖,則比較現實。屠氏如此創意安排詞語,除了依據表意切題等內容上的要求之外,還在求得避復葉韻的便利。“荷花”,是一種西湖盛產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香遠益清,亭亭凈直”的君子類型高尚花卉。這和屠氏生平的被誣終身而不改初節,父老斂田堅拒不納等操守相比照,品行又何其相似。
本詞從開頭到收尾,一直是處處扣緊主題,不枝不蔓。至此,思想、藝術和美學層次,已經獲得高度發展,讀者讀過本詞,也會獲得豐碩的藝術享受。本詞的主要表現技法是:一貫注意對意象的飽滿描寫。因為它作到了這一點,就使我們看到了多重審美感受的錯綜構成。從而達到了有如王國維《人間詞話》說的“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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