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廷先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在北宋詞里,一變低沉婉轉之調,而為慷慨雄放之聲,最早把有關國家、社會重大問題反映在詞里的就是范文正公這首詞。
范仲淹在仁宗康定元年(1040)八月,任陜西經略安撫副使兼知延州(州治在今陜西延安),抗擊西夏。次年調知耀州(州治在今陜西耀縣)。他的《漁家傲》詞即作于知延州時期。據宋人魏泰《東軒筆錄》說,范仲淹守邊時,作《漁家傲》歌數闋,皆以“塞下秋來”為首句,頗述邊鎮之勞苦,歐陽公嘗稱為“窮塞主”之詞云云,可惜現在只傳下了這一首。
上片著重寫景。“塞下秋來風景異”,“塞下”點明了延州的所在區域。當時延州接近西北邊疆,是防止西夏進攻的軍事重鎮,離長城不遠,故稱“塞下”。“秋來”點明季節。“風景異”概括地寫出了延州秋季和內地大不相同的風光。范仲淹是蘇州人,他對這個地方的季節變換,遠較北人敏感,故用一個“異”字概括,這中間含有驚異之意。怎樣不同呢?“衡陽雁去無留意”。雁是候鳥,每到秋季,北方的雁即飛向南方避寒。古代傳說,雁南飛,到湖南衡陽即止,衡山的回雁峰即因此而得名,所以王勃在《滕王閣序》中說:“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詞里的“衡陽雁去”也從這個傳說而來。“無留意”是說這里的雁到了秋季即向南展翅奮飛,毫無留戀之意,反映了這個地區到了秋天,寒風蕭瑟,滿目荒涼,無從作稻粱之謀。反過來說,這個地區秋天的荒涼景象,盡括在雁“無留意”三字之中,顯得筆力遒勁。下邊續寫延州傍晚時分的景象:“四面邊聲連角起”。所謂“邊聲”是指北邊區域特有的一種聲響。蔡文姬《胡笳十八拍》里說:“日暮風悲兮,邊聲四起。”可見“邊聲”和“悲風”有密切關系。大約是指風吹草木所發出的凄厲之聲。這種聲音隨著軍中的號角聲而起,形成了濃厚的悲涼氣氛,為下片的抒情蓄勢。“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上句寫延州周圍環境,它處在層層山嶺的環拖之中。下句牽挽到對西夏的軍事斗爭。“長煙落日”,很容易使人聯想起唐代大詩人王維的名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寫出了塞外的壯闊風光。而詞里的“長煙落日”之后,緊綴以“孤城閉”三字,氣象便不相同。千嶂、孤城、長煙、落日,這是靜;邊聲、號角聲,這是動,把靜與動連綴起來,展現在人們面前的是一幅充滿肅殺之氣的戰地風光畫面。特別值得玩味的是“孤城閉”三字。它隱隱地透露出宋朝不利的軍事形勢。為什么會造成這種形勢,要結合當時的歷史情況才能理解。
宋朝從和遼國訂立“澶淵之盟”后,邊疆上長期放棄警戒,武備松弛。景祐五年(1038),西夏元昊稱帝,宋廷調兵遣將,揚聲討伐,而事起倉猝,將不知兵,兵不知戰,以致每戰輒敗。就在范仲淹移知延州前不久,元昊攻下延州外圍的重要據點保安、金明寨,守將李士彬父子被俘,元昊軍乘勝直抵延州城下。宋遣環慶路副都部署劉平、鄜延路副都部署石元慶聯兵抗擊,亦戰敗被俘,延州被圍七日之久。因一夕大雪,元昊始解圍去(《續資治通鑒》卷四十二,《宋史·劉平傳》等)。不久西夏軍又攻下塞門寨、安遠寨,延州外圍據點盡被攻陷。這時才調范仲淹知延州,接替范雍,可以說是“受任于敗軍之際,奉命于危難之間”。他到任后,一方面加強軍事訓練,一方面在延州周圍構筑防御工事,始終居于守勢,不敢輕易出擊,延州形勢才暫時穩定下來。就整個形勢來說,延州仍處于孤立狀態。所以“孤城閉”三字不僅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的軍事態勢,且反映出宋朝守軍的力量是很薄弱的。作為指揮部所在的城門,太陽一落就關閉起來,表現了形勢的嚴重性。這個結句就為下片的抒情作了鋪墊。
下片著重抒情。起句“濁酒一杯家萬里”,這是詞人的自抒懷抱。他身負重任,防守危城,天長日久,難免起鄉關之思。這“一杯”與“萬里”之間形成了極大的反差,也就是說,一杯濁酒,銷不了濃重的鄉愁。造語雄渾有力。鄉愁緣何而生呢?“燕然未勒歸無計”,這句是用典。“燕然”,山名,即杭愛山,在今外蒙境內。漢和帝永元元年(公元89),竇憲大破北匈奴,窮追北單于,曾登此山,“刻石勒功而還”(《后漢書·和帝紀》)。詞意是說,戰爭沒有取得勝利,還鄉之計是無從談起的,然而要取得勝利,又談何容易!“羌管悠悠霜滿地”,寫夜景,在時間上是“長煙落日”的延續。“羌管”,即羌笛,是出自古代西部羌族的一種樂器,它所發的是凄切之聲。唐代邊塞詩里經常提到它,如王之渙《涼州曲》“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中軍置灑宴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等,皆為人所熟知。深夜里傳來了抑揚的羌笛聲,大地上鋪滿秋霜。耳之所聞,目之所睹,都給人以凄清、悲涼之感。如果深夜里安然熟睡,是聽不到,也看不到的,這就逗出了下句“人不寐”,補敘上句,表明自己徹夜未眠,徘徊于庭。“將軍白發征夫淚”,由自己而及征夫,總收全詞。將軍(詞人自己)為什么通宵不眠,發為之白?很明顯,是“燕然未勒歸無計”造成的,征夫為什么落淚?是出于同樣原因。他們和將軍的思想感情是一致的:既希望取得偉大勝利,而戰局長期沒有進展,又難免思念家鄉,妻子兒女,魂牽夢繞。愛國激情、濃重鄉思,兩者兼而有之,構成了他們復雜而又矛盾的情緒。將軍與征夫的矛盾情緒通過全詞景物的描寫,氣氛的渲染,婉曲地傳達出來,情調蒼涼而悲壯,為北宋詞壇放一異彩。
這首詞,不僅如一般評論者所說的:“表現了作者的英雄氣概和戰士們生活的艱苦性”,它還有更深廣的意義。
宋王朝在建立之初,就采取重內輕外政策。它把大量的精銳“禁軍”布置在內地重點城市,用以防止、鎮壓人民的反抗斗爭,而在邊防線上只投入少量的部隊,始終采取消極防御政策。在受到敵人侵擾時,只好臨時應付,戰不勝則妥協退讓。對西夏進攻的軟弱無力,就是這種政策所造成的嚴重后果。這首詞是對宋王朝重內輕外、消極防御政策所造成的嚴重后果形象地概括與反映,可以作為“詞史”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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