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故多酒人。“酒正使人自遠”, 光祿①之言也。“酒正自引人著勝地”,衛軍②之言也。“三日不飲,使人形神不親”,佛大③之言。“名士不須奇才,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 孝伯④之言也。唐無功⑤所著《醉鄉記》、《五斗先生傳》,及他詩歌,率可傳。婁東王時馭, 自號“酒懶”,好酒不減五君。其詩文所謂《綠天館小品》者,清言秀句, 多人外之賞。起五君九原⑥,揮麈酧酢⑦,定入《世說》“言語”、“文學”、“任誕”三則中。其妹婿潘藻生為梓行⑧之, 以示余。余惟五君皆有官職, 而時馭相國從弟,布衣早死,即無功傳《唐書》、《隱逸》, 當遜一籌,是又烏衣⑨馬糞,佳子弟之所罕有也。
( 《晚明二十家小品》,上海書店1984年版)
注釋 ①光祿——王蘊(330—384),晉瑯邪臨沂人, 又稱王光祿。②衛軍——王薈,晉瑯邪臨沂人, 又稱王衛軍。③佛大——王忱(?—392), 晉太原晉陽人, 又稱王佛大。④孝伯——王恭(?—398),晉太原晉陽人,字孝伯,與前王光祿、王衛軍、王佛大均為晉代名士,事入《世說新語》。⑤無功——王績(585—644),字無功,唐絳州龍門人,著名詩人。⑥九原——山名,在山西新絳縣北。晉卿大夫之墓地在九原,后世因稱墓地為九原。⑦揮麈酧酢——揮麈,談論。晉人清談時,每執麈尾揮動,以為談助,后人因稱談論為揮麈。酬酢,互相敬酒,有密切交往之意。⑧梓行——刻版發行。⑨烏衣——黑色衣服,古時賤者之服。
賞析 這篇“題詞”意在稱賞婁東王時馭其人其文。其人散誕灑脫,其文“清言秀句,多人外之賞”。其詩文集取名“綠天”,源自唐代大書法家懷素。懷素性情狂譎,酒興豪壯,曾以碧綠的芭蕉葉為紙揮毫潑墨,自名書齋為“綠天庵”。而婁東王時馭也追躡古人足跡,努力營造任性自由的人生境界。因而李維楨推想:若王時馭與任誕、豪放的古代名士生于同一時代,也定入《世說新語》,可謂評價之高無以復加。
作者對《綠天小品》及王時馭的評價始終是圍繞“酒”來展開的。“王氏故多酒人”。晉代王蘊稱“酒正使人自遠”,一方面是說酒使自己與自己的感受拉開了距離,可以對自己進行獨特的生命省察;一方面是說酒使自己獨立于他人之外,而絕少利益方面的拘牽。正如王薈所說, “酒正自引人著勝地”,進入一種自由超然的人生境界。所以,古人常常以酒為手段,來獲得生命的大自由,故有“三月不飲,使人形神不親”之說。形神相親,形神兼備,以神馭形, 以形暢神,這才是人生之上品。否則,有形無神,徒具形骸,而精神處于種種枷鎖之中,不屬于自己,不可任意支配,何異于行尸走肉?那么,如何做得無牽無掛、任情自由的名士?王恭說得好: “名士不須奇才,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以酒獲得形神的逍遙自在,在自由的藝術審美中達到對個體生命的把握與超越,的確是人生一大佳境。
作者為何如此看重酒的作用?這里的用意不言自明:因為酒可以使人逃離世俗社會的種種限制,使人在醉眼朦朧中超越現實,忘掉種種利益攸關的塵世繁雜,使人復歸于自然。所以在中國文學藝術史上,以酒為名的大家不勝枚舉:陶淵明以“飲酒”名詩,劉伶以美酒為命, “草圣”張旭狂放的草書“一寓于酒”,“詩仙”李白“斗酒詩百篇”……他們都是借酒在思索,在追尋,在大悲大喜中品味人生、體驗真實自我,以澄明之眼看澄明之世界而寫本真之自然。因而,欣賞他們的作品,我們才能看到真實的世界與人生,才會為之慟,為之悲,為之憂, 為之悄焉動容。
這篇題詞妙在“寄意深遠”。雖然篇幅短小,但內容豐厚。將王姓以酒著稱的名士及言論一一列出而不使人有冗贅之感,就是因為一縷真氣貫穿全篇,其文簡約,其意明白,使人讀后不覺它是在為人作頌贊之詞,而是在面對世事人生作遙深的感慨。作者在不經意之中就將讀者導入了對生命的存在與意義的深沉思考。《明史》上稱李維楨“博聞強記”,“其文章弘肆有才氣”。此篇題詞可以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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