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虛中·迎春樂》原文賞析
立春
寶幡彩勝堆金縷,雙燕釵頭舞。人間要識春來處。天際雁,江邊樹
故國蒼茫又誰主?念憔悴,幾年羈旅。把酒托東風,吹取人歸去。
此詞是宇文虛中的代表作,思今撫昔,表現(xiàn)了不堪回首而猶存希望之情。這正是德國美學家立普斯所說的“堵塞”的心態(tài); 不同的只是他畢竟還是要突破這一“堵塞”。
光陰的流逝,人事的代謝,悲歡離合的紛陳,這是人生外宇宙的滄桑,也是多感詩人內(nèi)宇宙的感情流程。
在感情流程中,最刻骨銘心的無過于“堵塞”之情,因為它飽和著美好的舊夢的失落感。比如,早一年元宵花市中,華燈璀燦,在人叢里看到了那么一位使人難以忘懷的麗人,并曾有過約會。可一年后的今天呢,依然元夜,依然花市,依然春燈,那人兒卻杳無影蹤了。這便是歐陽修《生查子》里所寫的驚鴻一瞥后留下的夢斷人空之感。更有一種失落的悲痛是天崩地解的黍離之思:李清照回想京都汴京的繁華景象,“鋪翠冠兒,撚金雪柳”,顯得多么富麗,而朝廷南渡以后,一切卻都成為空幻。這便是她在《永遇樂》中的凄戚追懷,也就是隨著故國山河的變色而帶來自己生活劇變的前后對比之感。
作為心情“堵塞”的根源雖然很多,然而提到美學高度,不外是觸景生情,引起回憶,引起聯(lián)想。宇文虛中以宋朝大臣,遠使朔方,一去不還。這種人生的劇變,不但引起了他的家國飄零之痛,也增加了他在極目異鄉(xiāng)風物時為之感發(fā)的驚心怵目的強度,加深了他對萬里龍庭和胡笳幽怨的具象感受。
立春,是農(nóng)歷二十四個節(jié)氣中的第一個節(jié)氣(公歷2月3日至5日)。古時很重視這個一年中的首節(jié)。宋人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六《立春》載:“立春前一日,開封府進春牛入禁中鞭春。開封、祥符兩縣,置春牛于府前,至日絕早,府僚打春,如方州儀。府前左右,百姓賣小春牛,往往花裝欄坐,上列百戲人物,春幡雪柳,各相獻遺。春日,宰執(zhí)親王百官,皆賜金銀幡勝。入賀訖,戴歸私第。”勝,象彩結(jié)一類的飾物。金盈之《醉翁談錄》、龐文英《文昌雜錄》、吳自牧《夢粱錄》等書都有記載。立春之日,家家剪彩或縷金簿為之,以帖屏風,亦戴之頭鬢。“是日,自郎官御史寺監(jiān)長貳以上,皆賜春幡勝,以羅為之。近臣皆加賜銀勝。”“公卿家尤重此日,莫不鏤金刻繒,加飾珠翠,或以金銀,窮極工巧,交相遺問焉。”南宋時,風俗與北宋略同。周密《武林舊事》載,“立春,前一日,臨安府(南宋京城,今杭州)造進大春牛,設之福寧殿庭。及駕臨幸,內(nèi)官皆用五色絲彩杖鞭牛。”“是日賜百官春幡勝,宰執(zhí)親王以金,余以金裹銀及羅帛為之,系文思院造進,各垂于幞頭之左入謝。后苑辦造春盤供進,及分賜貴邸宰臣巨珰,翠縷紅絲,金雞玉燕,備極精巧,每盤直萬錢。學士院撰進春帖子,帝后貴妃夫人諸閣,各有定式,絳羅金縷,華粲可觀。”由此可見,當時立春之日,整個京城(無論是北宋京城汴京還是南宋京城臨安),朝野上下,何等歡欣熱鬧。
這一天,為了象征春天到來,人們還紛紛戴上彩剪的春燕,使?jié)M城中彩燕翩翩,更增加了春天的氣息。陳元靚《歲時廣記》八引《荊楚歲時記》云:“立春日悉剪彩為燕以戴之。”傅咸《燕賦》云:“四氣代王,敬逆其始。彼應運而方臻,乃設燕以迎止。翚輕翼之歧歧,若將飛而未起。何夫人之工巧,式儀形之有似。銜青書以贊時,著宜春之嘉祉。”王沂公春帖子云:“彩燕迎春入鬢飛,輕寒未放縷金衣。”歐陽修云:“不驚樹里禽初度,共喜釵頭燕已來。”鄭毅夫云:“漢殿鬥簪雙彩燕,併知春色上釵頭。”皆春日帖子句也。
宇文虛中這首《迎春樂·立春》,開頭兩句,所寫的正是這種動人的佳節(jié)風俗。公元1127年,北宋都城汴京淪陷金人之手,北宋滅亡。次年(金天會六年,1128年),宇文虛中以南宋祈請使使金。留而不遣。他作為羈臣,面對著立春之日舊俗猶存的歡樂情景,深深地牽動了故國之思,故云:“人間要識春來處。天際雁,江邊樹。”雁是候鳥,秋季由北南遷,春天由南飛北。春風也總是從東南方向吹來,先吹綠了江南江北,而后才漸漸染綠北國的山川,因此,盡管詞人當時羈留的北方,立春佳節(jié),一片歡騰,他卻感到春天尚未到來。只有故國(南宋)方向飛來的大雁,才能給自己帶來春天的消息。只有綠滿長江南岸的春風,才能給大地帶來春色。這兩句,寫得既含蓄,又沉痛。這就是立普斯所說的對“失物” 的“想象”,“具有更大的心理重量”(《美學》第六章)。在美學說來,這都是一種悲劇心態(tài)。一個富有吸引力的人物,一個經(jīng)常流連的地方,一種富有魅力的物品,或者是和人們保持著精神紐帶的某些文化氛圍,或者是表現(xiàn)為富有特定社會內(nèi)涵的多種“象征體”。它們往往為敏感的詩人所特別注目,所親近,所神馳。時間一久,詩人就會不期而然地把這些可親可愛的東西深深地銘記在心,并且把它們放在一定時空的框架中,表現(xiàn)為特定的審美關(guān)系。歐陽修因為把麗人和花市、春燈扣合起來,所以再次逢到元夜,就不由為“不見去年人”而悲。宇文虛中歷經(jīng)北宋、南宋,又由南宋使金羈留,此時目睹立春佳節(jié)情景,也必然會產(chǎn)生失落惑,油然生悲。“天際雁,江邊樹”,便引起詞人無限遐想。
就在這一片蒼茫意象中,詩人浸入了沉思。這時,宇文虛中在經(jīng)過一陣心靈探索后,不僅思舊懷鄉(xiāng),而且更對故國的命運寄以無限關(guān)注。這和他的《又和元日》詩中的“不堪南向望,故國又叢臺”,同樣飽和著憂心宗社的深情。蒼茫故國中,現(xiàn)在的國君該是怎樣呢?風雨如磐的家國又將如何結(jié)局?是不是冥冥之中,會有位扭轉(zhuǎn)乾坤的人物出現(xiàn)呢?……但不管怎樣,自己的命運多乖,年年月月,過著變相的囚徒般的生活,背井離鄉(xiāng),怕已是注定了。
寫到此處,悲劇人物的心態(tài)已經(jīng)是山窮水盡了。但宇文虛中并沒有就此絕望。縱使沉郁,還出以頓挫; 縱使憂悲,也混和著從容。蘇東坡明知人間悲歡離合難免,人生難以全美,但他還是抱著樂觀情緒:“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竇娥雖說受冤被殺,但最終也還是實現(xiàn)了她的理想。這首《迎春樂》的悲劇心態(tài)亦復如此。美好事物的消失并沒有使詩人放棄他的追求。他的希望依然在寂寞中燃燒。他仍然不失其豪情。一盞在手,祝愿東風勁吹,并且東風居然有那么大的能量,把這位長期羈旅的孤臣吹回中土。結(jié)尾的“把酒托東風,吹取人歸去”,顯得風度多么揮灑,器宇多么恢宏,筆底波瀾,又是多么富于變幻!
從眼前異域的迎春引到故國的良辰往事;從故國的彷徨夢尋到對故國存亡的憂思轉(zhuǎn)輾;由空間到時間; 再由山川到人事,確乎都表示了詩人感情流程中的礁石,阻止了他一貫鐘情的指向。這確乎是悲劇之“堵塞”的弄人。然而,結(jié)尾兩句卻又是這么出人意料,以神來之筆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逆轉(zhuǎn),有氣魄,有波瀾,有骨力,有雄風。
這多少表現(xiàn)了一種中國詩人的悲劇特色:在迷迷濛濛的蒼茫中,忽然冒出一絲亮色。“山窮水復疑無路”的境界中,居然看到“柳暗花明又一村”。
這亮色,這“又一村”,應該說是不甘于被“堵塞”的“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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