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張晶
慘澹龍蛇日斗爭, 干戈直欲盡生靈。
高原水出山河改, 戰地風來草木腥。
精衛有冤填瀚海, 包胥無淚哭秦庭。
并州豪杰知誰在? 莫擬分軍下井陘。
萬里荊襄入戰塵, 汴州門外即荊榛。
蛟龍豈是池中物, 蟣虱空悲地上臣。
喬木他年懷故國, 野煙何處望行人?
秋風不用吹華發, 滄海橫流要此身。
元好問
元好問是金末元初社會動亂的見證者,他以慷慨悲壯的詩筆記錄這段風塵澒洞、干戈遍地的史實。遺山詩中最有成就的便是“紀亂詩”。《壬辰十二月車駕東狩后即事》這組詩便是“紀亂詩”中的杰作。原作共五首,這里選錄其二、其四兩首。
金代后期,金王朝在蒙古軍的步步進逼中,已是風雨飄搖,朝不保夕。哀宗天興元年壬辰(1232)正月,蒙古軍圍攻金源首都汴京。歷數月后,城內糧盡援絕。金哀宗親自東征,至黃河北岸,與蒙古軍交戰而失利,退守歸德(今河南商丘),這便是詩人所說的“車駕東狩”。當時元好問在朝中任左司都事,身陷重圍之中。久被圍困的汴京人心更為不安,而饑荒更甚,“貧民往往食人殍”,“至于箱篋鞍韂諸皮物,凡可食者,皆煮而食之。”“觸目皆瓦礫廢區,無復向來繁侈矣。”(見《歸潛志·綠大梁事》)詩人描繪了圍城中的滿目瘡痍,反映了殘酷的戰爭給人民造成的巨大災難。
前一首首聯:“慘澹龍蛇日斗爭,干戈直欲盡生靈”,指金與蒙古交戰頻仍,簡直要使百姓死亡殆盡了。一開始便高度概括地寫出戰爭給人民造成的災難。在金和蒙古的戰爭中,金是被動者,蒙古是主動者,金是弱者,蒙古是強者,詩人又是金源大臣,當然是站在金源這一邊譴責蒙古的;他對于金源的瀕臨絕境,表達了極深的悲愴之情。《陰符經》:“天發殺機,龍蛇起陸”,此處以龍、蛇喻指金和蒙古。頷聯,“高原水出山河改,戰地風來草木腥”,高度概括而又十分確切地寫出了當時的戰爭形勢與慘絕人寰的災難。金為保衛汴京,企圖決黃河水阻擋蒙古兵,未成而遭失敗,“高原”句即指此。“戰地”句形容戰場上死人之多,風吹過后,草木都是一片血腥氣味,這兩句飽和血淚,力透紙肯,是這首詩的名句,為人們所廣泛傳誦。頸聯:“精衛有冤填瀚海,包胥無淚哭秦庭。”用兩個典故來表達自己的悲憤心情。精衛,神話中的鳥名,又名冤禽,傳說是炎帝的小女兒溺死海中,化為此鳥,她決心復仇,于是便銜木石以填東海。(見《山海經·北山經》)詩人用這個典故來表達自己為國復仇的意愿。包胥,指春秋時楚國大夫申包胥。吳伐楚,破了郢都,楚國危在旦夕。申包胥求救于秦,秦不答應出兵援救,申包胥哭于秦庭,七日七夜不絕聲,秦哀公為之感動,終于發兵救楚。(見《史記·伍子胥傳》)這句指汴京無外援,金朝大臣義束手無策,只好坐以待斃。這兩句連用兩個典故來表達自己的心情,卻不顯得重復堆砌,顯示出遺山詩藝的深厚功力。尾聯:“并州豪杰知誰在,莫擬分軍下井陘”,感慨、指責金源將帥無人分兵來救汴京。“并州豪杰”,用五代時劉知遠的典故。五代時劉知遠為河東節度使,駐節并州(今山西太原市),“聞晉主北遷,聲言欲出兵井陘,迎歸晉陽。”(見《資治通鑒》)井陘,在今河北省井陘縣西,山勢險峻,為兵家必爭之地。這里借“并州豪杰”劉知遠以喻金朝將帥,無人肯分兵救援。
后一首(原第四首)首聯:“萬里荊襄入戰塵,汴州門外即荊榛。”先泛寫戰火所及之廣,南至荊襄一帶,都是干戈遍地,烽火連天了。可見金朝統治的版圖,已無一塊安靜之地。“汴州”句說一出都門便是荊榛叢生,由于戰爭的破壞,京畿一帶已經人煙稀少,到處是荒蕪景象了。頷聯:“蛟龍豈是池中物,蟣虱空悲地上臣。”悲嘆元蒙必然取金源而代之,自己也無力回天了。《三國志·吳志·周瑜傳》:“(瑜)奏曰,‘劉備梟雄,必非久屈為人用者,恐蛟龍得雨,終非池中物’”,此處用以喻元蒙政權,“蟣虱”句化用唐詩人盧仝《月蝕》詩中“地上蟣虱臣仝告訴天帝皇”的詩句,而表達了自己的悲哀。頸聯:“喬木他年懷故國,野煙何處望行人。”設想亡國后的悲凄荒冷。“喬木”句,見《孟子·梁惠王》下:“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野煙”句也是有出處的。唐昭宗有《菩薩蠻》詞,詞中有“野煙生碧樹,陌上行人去”之句,為遺山詩所本。尾聯:“秋風不用吹華發,滄海橫流要此身。”在悲慨中寓剛毅,表達了在國破家亡之后,在“滄海橫流”之中,仍要生存下去為故國效力,使詩充溢著一種悲壯而勁健的骨力。
這兩首詩是遺山七律中的精品。遺山七律在詩史上聲譽很高,沉郁跌宕,意境雄闊,而組織嚴密,用典多而貼切,有很高的美學價值。清人趙翼曾評價遺山七言律說:“(遺山)七言律更見沉摯悲涼,自成聲調。唐以來律詩之可歌可泣者,少陵十數聯外,絕無嗣響;遺山則往往有之。……此等感時觸事,聲淚俱下,千載后猶使讀者低徊不能置。”(《甌北詩話》卷八。)趙翼所舉的七律,就是這類篇什。
元好問的“紀亂詩”,雖是反映了金末元初的社會動亂、人民涂炭的歷史狀況,并有“詩史”之譽,但詩人并不具體描寫歷史事件,而是以詩人之情融化史實,以抒情詩的形式反映出來,因而是高度概括化、情感化的。這兩詩很鮮明地體現了這種藝術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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