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都山·張向陶

死人大笑生人哭，浪指豐都作地獄。
鑿山起殿山為縮，殿中沉沉暗如櫝，
人來驚拜僧滅燭，閻羅怖人悍雙目。
鬼卒猙獰頭有角，長枷大杻堆成屋。
鋸聲轔轔火聲爆，刀鋸鼎鑊恣烹剝。
椎揚磨轉碓可筑，毒蛇滿河方食肉。
雪山晶瑩差不俗，蹋凌一滑冰穿腹。
男躍女跪嬰兒伏，照眼骷髏千萬束。
九州茫茫人鬼畜，一山收之無不足。
萬里遐哉南與朔，極天況有要荒服。
洎乎一死全入蜀，蜀人便之來亦速。
東走瞿塘北褒谷，眾鬼爭來聲肅肅。
近者牽扶遠者逐，呼號叫跳想歸宿。
千頭萬頭猛于鏃，蜀哉蜀哉鬼之鵠。
殿前古井誰敢黷，紙錢下飛如轉轂。
通神使鬼罪可贖，鬼無心肝神有欲。
大杖年年易新竹，聚人無算供敲撲。
山僧踞寺狠如蝮，王不笞之訝其禿。
吁嗟乎，九幽功罪無榮辱，土偶安之作威福？
君不見，方平洞口仙雲綠。

豐都在四川東部的長江北岸，其山崇樓杰閣，臨江矗立，有大帝宮殿，傳說大帝即地藏王菩薩，大帝宮殿則為森羅殿，故俗稱豐都鬼域。其實豐都山本為道教名山，據說漢代的王方平、陰長生兩人先后于豐都山修道成仙，白日飛升，后人誤讀“王、陰”為“陰王”，訛傳為“陰間之王”，豐都就成了“陰曹地府”。乾隆五十七年(1792)，詩人張問陶游覽了豐都山，遂寫了這首歌行，表現了詩人對鬼神之說的厭惡與對人間魑魅魍魎的譏刺。

首二句一針見血地指出了自己對豐都鬼域的看法。“浪指”二字說明這一切都是人為的、虛假的。在人間竟有此等咄咄怪事，造出一個地獄讓死人大笑而生人反受欺凌。“鑿山起殿”以下十四句接“作地獄”三字而來，極言豐都山中地獄世界的陰森可怖。殿就鑿在山上，殿中陰暗得像是葬死人的棺材。有人來朝拜，僧人們反弄滅了燭火，使得殿中陰森可怖，閻王的雙眼兇神惡煞，旁邊的小鬼頭上長角，面目猙獰，用來捉人提命的枷鎖堆積成山，另外更有地獄種種酷刑的塑像，如鋸尸、下油鍋、磨尸、蛇咬、寒冰刺腹等。據佛教《地獄經》載，地獄中有“刀山”、“鑊湯”、“寒冰”、“剝皮”、“鐵磨”、“冰地獄”、“蛆蟲”等名目，可見此六句即寫地獄的酷刑。其中更有跳躍跪拜的男女，也有伏地而泣的嬰兒，滿眼都是駭人的骷髏。這里描繪的是在豐都山所見的恐怖景象，“九州茫茫”以下二十句則從想像落筆，以議論來刻畫出鬼域的荒謬與可怖。九州茫茫中的人、鬼和牲畜，一座山竟能全都把他們收羅無遺。天下之大，人間之廣，一切生靈竟然一死之后全都入蜀。蜀人可謂是近水樓臺，死后來此則又方便又迅速。“東走瞿塘”六句是作者設想鬼魅來蜀時的情形。東面從瞿塘峽而來，北面經過褒斜谷入蜀，他們牽扶奔逐，呼號叫囂，前來尋找歸宿。因為鬼的頭上有角，所以說“千頭萬頭猛于鏃”。“殿前古井”以下八句寫豐都鬼域中鬼神的兇惡，閻羅殿前的古井誰敢輕慢，來者紛紛扔下紙錢，如轉轂般急轉而下。鬼神也是只認金錢不認人，只須花錢便可買通關節，贖去在人世的罪孽。“鬼無心肝神有欲”一句深刻地揭示了鬼魅世界與人間世界同樣奸詐成風，需索無度。鬼神們對來者敲打肆虐，以至年年換上新的竹杖。“山僧”句與“人來驚拜僧滅燭”相呼應，說那些和尚們盤踞寺中兇狠如毒蛇，因為他們都是“皈依佛祖”的光頭，閻王鬼神對他們另眼相看，那打凡人的板子也不會加在他們身上，所以更加無法無天。由此說明這人間地獄全是人為的，是踞寺者們用來坑害百姓的地方。“吁嗟乎”以下是詩人的感慨：陰曹地府本沒有功罪榮辱，土偶為何在此作威作福呢？詩人更跳出一層作結，說人世間尚有光明在，你看，傳說王方平得道的洞口，猶有綠雲繚繞。

這首詩描寫陰曹地府的陰森可怖，批評了鬼魅之事的荒誕不經，其中鮮血淋淋的景象全是由人造成的。“土偶安之作威福”，正是對鬼域世界的譏刺。又如“洎乎一死全人蜀，蜀人便之來亦速”、“千頭萬頭猛于鏃，蜀哉蜀哉鬼之鵠”、“山僧踞寺狠如蝮，王不笞之訝其禿”等語中都可見作者對此的揶揄嘲笑和否定態度。至如“通神使鬼罪可贖，鬼無心肝神有欲”等句則分明有針砭世事的寓意：這賄賂公行、勒索無度的地獄，豈不是人間官衙的縮影？全詩以殿中所見與自己的議論相結合，采取了虛實相映的創作手法；此詩通篇押仄聲韻，造成了低沉急促的節奏，與表現鬼域的內容相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