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過七里灘,光景奇絕。歌此調,幾令眾山皆響
秋光今夜,向桐江、為寫當年高躅。風露皆非人世有,自坐船頭吹竹。萬籟生山,一星在水,鶴夢疑重續。挐音遙去,西巖漁父初宿。
心憶汐社沉埋,清狂不見,使我形容獨。寂寂冷螢三四點,穿過前灣茅屋。林凈藏煙,峰危限月,帆影搖空綠。隨風飄蕩,白云還臥深谷。
-----厲鶚
富春江流經桐廬段稱桐江。上游七里灘又名七里瀧、七里瀨,連亙七里,兩岸眾山夾峙,水馳如箭,有“富春江小三峽”之稱。江邊嚴子陵釣臺,雙峰相對,稱東、西臺。東臺為東漢嚴光隱居垂釣處;西臺為南宋遺民詩人謝翱慟哭文天祥處,其與友朋聚會之所名汐社。作者于清康熙六十年(1721)舟過此地時,適逢秋夜,江上之星月、風露、槳聲、帆影,岸上之煙林、危峰、螢火、茅屋,東、西釣臺上令人千古仰止之嚴、謝的故址遺蹤,融會成疑非人世的境界。此境界,如王國維在《清真先生遺事·尚論》中所云,其“呈于吾心而見于外物者,皆須臾之物”,人之一生,難得一遇,作者得遇此境,心與物會,而其詞風之清虛騷雅又正與此詞境之清幽絕俗兩相浹洽,遂“以此須臾之物,鐫諸不朽之文字”,不僅再現了當夜七里灘的光景,且使之得到升華。作者的心靈既與桐江的秋光月色及前賢的高風亮節相化合,而滓濁凈掃;后者亦經作者的詞思、詞筆的篩濾,而愈益清幽澄凈:兩者交相作用,互為表里。其交織于詞篇中的寫景、詠古、抒懷是融合為一的。
就詞的上片而言,當年嚴光之“高躅”(高人足跡)與作者“自坐船頭吹竹”之心境、“風露皆非人世有”之感受、“鶴夢疑重續”之遐想,固一并融入今夜桐江的秋光之中;而“萬籟”之“生山”、“一星”之“在水”、漁舟之“挐(通橈)音遙去”,一切外界的聲光物色,又轉而融入作者內心的悠悠懷古之思、渺渺遺世之情。“挐音”兩句,合用《莊子·漁父》寫孔子送別漁父時“不聞挐音而后敢乘”與柳宗元《漁翁》詩“漁翁夜傍西巖宿”句意。《莊子·漁父》以及《楚辭》的《漁父》篇中之漁父,自來被視為理想化的高人隱士;此處所寫只聞槳聲、未見其人的“漁父”,既是夜江上應有之人物,也遙應“高躅”句,作為今夜釣臺邊嚴光之化身,而以此兩句結束上片,更把詞思、詞境推入夜江深處,隨漁舟之去而俱遠。
就詞的下片而言,其“汐社沉埋”之憶,心接古人,神交冥漠,由此而生發的“清狂不見,使我形容獨”之嘆,可與辛棄疾《賀新郎》詞“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兩句合參,一表幽思,一抒豪情,似異其趣,而其世不我知的內心落寞之感,則初無二致。此落寞之感,以及當年謝翱與汐社之往事,固亦均融入今夜的秋江月色之中,而呈現于眼前的“冷螢”之“穿過前灣茅屋”,以及“林凈”之“藏煙”、“峰危”之“限(阻隔)月”,又正與汐社之沉埋、我形之孤獨是物我雙會、情景兩諧的。“林凈”、“峰危”兩句后的“帆影搖空綠”句,與上片“挐音遙去”句相應;但“挐音”句所寫為漁父之舟,此寫作者所乘之舟,而合“帆影”與“林凈”、“峰危”之景,正是描述乘舟過兩岸林木幽深、群峰夾峙的七里灘。句中的“搖空綠”,字面上出《西洲曲》“海水搖空綠”句,意取柳宗元《漁翁》詩“欸乃一聲山水綠”,遙應上片“西巖”句,暗示作者之舟亦隨彼作為隱者化身的“漁父”之舟而“遙去”,從而引出結拍“隨風飄蕩,白云還臥深谷”兩句,而白云深處固為隱者所居。此結拍實含張炎《八聲甘州》詞“載取白云歸去”意。
此詞的上片,情景俱清,下片則情景俱幽,合而成此疑“非人世有”的既清絕又幽絕之境界,在前人詞中固極罕見,可稱開拓詞的美學領域之作。而詞中,古與今、虛與實、明與暗、光與影、闃寂與聲響的錯綜組合,動景與靜景、江面景與岸上景的交互出現,以及字句之精煉、聲韻之清越,則均有助于使其“境界全出”(王國維《人間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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