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飛云洞題壁·宋湘
我與青山是舊游,青山能識舊人否?
一般九月秋紅葉,兩個三年客白頭。
天上紫霞原幻相,路邊泉水亦清流。
無心出岫憑誰語,僧自撞鐘風滿樓。
飛云洞在貴州省黃平縣城東二十里東坡山,以千姿百態的石壁著稱。清嘉慶18年(1813),宋湘外任云南曲靖府知府,19年重游貴州飛云洞,詩即作于此時。詩中抒發了作者重游時的物是人非,年歲不與的感慨,表達了返身自然的愿望和缺少知音的孤獨感。
詩的開頭與他的《入洞庭》詩相似,“皆用復字,句法相似,尤為超拔”(馮振《詩詞作法舉隅·詩詞雜話》),宋湘好用此法,集中相似者還有《游君山》等。在本詩中,這種不避重復、純以神行的好處是使“我與青山之間的關系顯得十分緊密,使這兩句的意思集中在我與青山的關系上,毫無枝節旁鶩。首句是我的陳述,也即是對“我與青山關系如何”這個問題的回答。這一句中,我是主,山是賓。次句是個問句,要青山來回答,賓主關系對換。這樣賓和主就形成了對照關系,并引出了下文的賓之所見、賓(客)之所感。頷聯分寫青山與我。這個重來的游客他所看到的是和過去一樣的九月紅葉,一樣的秋山景象。在青山的不變面前,游客的變表現得非常明顯,距前次來此,時間只隔六年(作者自注:“戊辰秋,典黔試游此。”戊辰即1808年),但客已經白頭了。這里,詩人突出了色彩的變與不變,不變的是青山和紅葉,變的是人的頭發,前次黑,此次白。這一變化的原因詩中沒有交待,但感慨已盡寓其中了。詩人這六年來的肉體和精神上的感受全讓這無聲的畫面來表述。
在這黑頭到白頭的變化中,在這物是人非的對照下,詩人的心靈也疲憊了。因此此番游覽飛云洞,他不再為飛云洞的奇觀而興奮激動,就在這首題飛云洞壁的詩里,也懶得把飛云洞的特色寫出來。前兩聯中寫的青山、紅葉,毫無地點特征,頸聯所選擇入詩的,顯然也不是飛云洞才有的景觀。“紫霞”這一物象似乎可以看作石壁奇景的一個比喻,或者說石壁為天上紫云幻化而來,但如果注意到它與泉水相對,又是特地強調了“天上”“路邊”,就可以發現,“紫霞”“泉水”很可能是兩個帶隱喻性質的意象。天上紫霞,傳統理解為祥瑞,喻顯貴,而泉水,如果在深山,即與隱逸有關。詩人有意說它是“路邊泉水”(在青山大環境里),看起來他是有意要把顯貴和平凡相對,從而表達他對顯貴的看穿和對平凡的親近。有了五六句所寫的景中之理,跟著也就有了第七句所言的想法。“無心出岫”語出陶淵明《歸去來辭》“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中國古人用典故或截用前人詩文詞句,往往要把典故和詞句的意義背景一起帶進來,所以這里他要表示的除了欣賞云一般的“無心”、任應自然外,很可能也有倦游思歸之意。“憑誰語”表示了他的孤獨。詩人欲甘淡泊,倦于宦游,希望有同道能交交心,而此時他為官邊陲,四顧茫然。他無法與人交談,甚至也無人知道他的孤寂。山間長風掠掠,吹拂著他飄瀟的白發,寺廟的鐘聲依舊在山間回響,“自”字又一次強化了相對于變化中的我而言的外物的不變性。詩在這里運用了以景代言的手法作結,這種手法的妙處常在造成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的效果,尤其適用于感慨。辛棄疾說當人不愿意再言愁的時候,用“卻道天涼好個秋”來代替。以寫景作為抒情詩結尾的寫法用的正是這種傳情方式。陳與義詞“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辛棄疾詞“江晚正愁予,山深聞鷓鴣”“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等,都是用此法。鐘聲和風滿樓在古典詩歌中常與感慨相伴。如唐李益《喜見外弟又言別》曰:“別來滄海事,語罷暮天鐘。”明譚元春《舟聞》曰:“遠鐘渡水如將濕,來到身邊天已秋。”等,均可見兩者關系。“風滿樓”語出唐許渾《咸陽城西樓晚眺》“山雨欲來風滿樓”。不過這里沒有許渾那種類似于末世憂患一般的意識,而倒有點像韋莊《鵲踏枝》中所寫的“獨立小橋風滿袖”,詩中的人物是個有萬千感慨卻又憑欄不語的人,他的感慨是難以名狀的,綜合性的,而不像許渾較明顯的是憂世。
題洞壁之詩而不粘著于洞景,卻又與游洞有關,這大概也是宋湘此詩的“超拔”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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