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
猶太諺語:“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其意義無外乎人類的思考在上帝面前太過渺小而容易琢磨,就像講了個笑話一般。然而,人類的本質就應該是思考。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而作為文學大家的蘇軾,同樣利用思考,回顧、感慨、對比、分析,最終抒發一種獨特而透徹千年的深邃情感。其載體,便在于他的一首首詩詞,一篇篇歌賦。《念奴嬌 ·赤壁懷古》為其中之佼佼者。
一、上闋:江山如畫,豪杰無數(一)開篇立論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孔子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斯夫者,流水也。日夜奔騰的河水,如大浪淘沙般,淘洗著千古人物。豪杰沉淀,為人所認識;庸才飄蕩,為世所遺忘。開篇之際,已奠定情緒基調:壯闊、豪邁。楊慎《臨江仙》有類似句子: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可為參照互觀。
(二)史今相接 記敘——“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此處顯然用了倒裝句式:西邊故壘。作者看著東流之水,西望而視,見有堡壘陳跡,故生懷古之思。乃問之于人,人應道:三國周郎赤壁。連續使用三個名詞,雖無動詞連綴,鋪陳之際,卻覺歷史風云滾滾而來。三國時期,名將周瑜,赤壁鏖戰。此間敘述,回憶過往。過往如煙,風華重來。
描寫——“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千堆之雪,借喻手法。以雪喻浪,純白泛沫。雪從何來?上有亂石如劍戟鉤叉,直刺蒼穹。傲然不動,雄壯異常。下有波浪翻涌,怒拍亂石。氣勢浩大,一往無前。兩相對沖,雪浪紛飛。此處之亂石與驚濤,或可以理解為曹操與孫劉聯軍。各自剛硬而不屈,石浪互擊而雪生,孫劉應曹而血涌。雪者,血也,諧音雙關。
(三)初步總結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如畫,何等樣佳畫?曰人文之圖畫與自然之圖畫。人文之圖畫,三國周郎赤壁。此地歷史悠久,曾有重大事件于此處發生。自然之圖畫,亂石驚濤雪浪。此地風景奇崛,本自人間地勢沖擊互搏形貌。鐘靈毓秀之地,乃生鐘靈毓秀之人;風景奇崛之地,常生應劫歷世之人。杜甫《詠懷古跡》曰:“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沒有群山萬壑奔赴荊門之態勢,如何能生長出明眸皓齒之明妃?故曰:江山如畫,一時之間,無數英雄出沒,太多豪杰逡巡。
以上內容為上闋,是為宏觀描寫。縱然談到周郎赤壁,不過以周郎為代表,總論英雄。下闋開啟,則具體而論。承接上闋,從容而言語。
二、下闋:追昔撫今,“公”“子”對影
(一)公瑾其人 遙想公瑾,風華絕代無雙。無雙之表征有四。其一,小喬初嫁。新獲小喬垂青,娶得美人。人生三大樂事,何也?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他鄉遇故知。周公瑾都督江東,年少成名。無須金榜題名,不必漂泊他鄉,所期待者,唯洞房停紅燭耳。如今已得也。其二,雄姿英發。恰英雄少年,風華正茂。指點江山,揮斥方遒。其三,羽扇綸巾。赳赳武夫,手執羽扇,頭頂綸巾,真正書生模樣、文武兼備。其四,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言談之際,笑容未盡,強敵已滅,功業已成。略總結,其一,小喬初嫁。美人垂青,羨煞旁人。其二,雄姿英發,少年英雄,氣質英武。其三,羽扇綸巾,武將書生,文武共濟。其四,談笑滅敵,天下聞名,舉手功成。如何不風華絕代,際遇無雙?
(二)子瞻其人 “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何謂故國神游?故國,指故地,古時戰場。神游,以神相交,以意而游。故國則昔日君臣相守之時代已消失,神游則不能親臨時代而唏噓。何謂多情應笑?多愁善感,情緒勃發。然而,亦只能心情勃發,神游故國。人不能贊,不會記,只是嘲笑、冷笑、歡笑。何謂早生華發?早生者,過早生出。華發者,年華白發。功業未成而白發生,事情未做而年華老。故國光華兮已散去,風起云涌哉不能臨。
(三)二次總結 “人生如夢。”如夢之人生,何以如夢?至少有三重。其一,公瑾文才武略,少年得志;子瞻多情應笑,早生華發。生命數十載,何以人我如此差距?夢哉?真哉?其二,公瑾風華絕代,吳國以少勝多,然而公瑾只能遙想,畢竟已不在世;故地只能神游,而不能履塵。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公瑾之人生真哉?夢哉?其三,赤壁懷古。子瞻思,蘇軾懷。“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我尚且不能如公瑾般建功立業,成就無雙。他已作古,吾其何如?吾之人生夢哉?真哉?莊生夢蝶而已。
(四)歸于蒼冥 酒酹江月。以酒灑地,口中念誦。祭奠之禮也。如上文言,祭奠者,當為公瑾或子瞻,或二者兼而有之。然而,落腳處竟是“江月”。不祭祀公瑾事業無雙,不祭奠子瞻年華易逝,卻祭祝“江月”。何也?“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赤壁賦》中曰:“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聲名云散,長城猶在。人或速朽,江月不朽。一切的一切,歸于蒼冥。薄酒一杯,不祭祀公瑾,不感慨子瞻,祝福江月。千古長存,乾坤升華。
三、總論:人生如夢,酒酹江月在這樣一篇詞作中,蘇軾的技巧是豐富的。他使用了五種表達方式中的四種:敘述,敘說公瑾功業故事;議論,表達豪杰無數觀點;描寫,描摹亂石浪濤各自形貌;抒情,抒發人生如夢況味。其使用的修辭手法,比較明顯的有兩種:比喻與對比。英雄如金沙,浪濤淘洗;江山如畫圖,人文自然。對比,古今相對比,“公”“子”相對比,夢真相對比,虛實相對比。更為細節的,公瑾之年少得意與子瞻之年老無成對比,故國之英雄勃發與今世之多情應笑對比。如是者多,不復贅言。
在這樣一篇詞作中,蘇軾的情感是變化的。初始的感嘆,時間長河,滾滾而去,英雄不斷涌現又不斷消失。再時的歆羨,故壘西邊,赤壁周郎,功業喧天,令人羨慕。后來的敬佩,文武全才,家庭美滿,少年成業。往后是傷懷,多情應笑,早生華發。再后是感嘆,人生如夢。最后是所有滋味的會合:言而無言,酒酹江月。
言而無言,絕類柳永婉約之詞:“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眼中或許無淚,心中必然有情。情感直欲迸發,言談卻是無辭。回顧開篇:“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壯闊、豪邁,似轉為悲壯、幽愴。辛棄疾曰:“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酒酹江月,其情何是?
曰:無奈。“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英雄無用武之地,功業無成就之門。
曰:傷懷。“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縱然風華無限,到底風流云散。
曰:茫然。“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
曰:灑脫。“竹杖芒鞋輕勝馬,一蓑煙雨任平生。”人生或許如夢,杯酒祭奠此際。
教師之閱讀,若僅僅抄錄“教參”之上所謂“慷慨樂觀”,則容易流于表面。以酒水祭祀明月,以須臾之物品祭奠永恒之事物,其“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之強烈對比,如何能不見?如何驟然斷定其為慷慨樂觀?所謂蘇軾之樂觀曠達,乃言之于其一生行狀: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并非其此時此刻之體悟。若“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等詞句,如何能不見哉?教師授課,本當閱讀文本入深處;教師閱讀,自當旁征博引對照見真情。從文本出發,以意逆志為先,知人論世為輔,或能有所創見而獲得某種超脫。在此基礎上,為學生提供更多思考方向。
趙翼說:“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蘇軾何必無奈、傷懷、茫然或是故作灑脫?周公瑾固然功業顯赫,蘇子瞻卻也名留千古。縱然二人都已作古,千萬年間,后之來者,都必須仰視你們這兩座高峰。或能翻越之,或仰視之。但你二人,都是一時俊彥,千古名人。大江東去,淘盡的是庸才,沉淀的是英才;時間長流,遺忘的是俗人,閃耀的是真人。夢是夢,認真則是真;以酒酹月,祝愿自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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