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不曾來,小院陰陰雨。一角闌干聚落華,此是春歸處。
彈淚別東風,把酒澆飛絮。化了浮萍也是愁,莫向天涯去。
-----蔣春霖
這是一首惜春、送春詞。在詩詞中,惜春、送春是最常見的題材之一。從這一題材本身運思抒懷,一些作品每因韶華易逝而感到留春無計,因春去無跡而感到尋春無處。白居易《三月三十日題慈恩寺》詩“惆悵春歸留不得,紫藤花下漸黃昏”,歐陽修《蝶戀花》詞“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如晦《卜算子·送春》詞“有意送春歸,無計留春住”,陳子龍《江城子·病起春盡》詞“無情春色,去矣幾時逢?添我幾行清淚也,留不住,苦匆匆”,表達的都是留春無計的悵恨。邵雍《問春》詩“凡言歸者必歸家,為問春家在何處”,秦觀《如夢令》“池上春歸何處?滿目落花飛絮”,龔自珍《如夢令》“紫黯紅愁無緒,日暮春歸甚處”,貫云石《蟾宮曲·送春》“問東君何處天涯?……隨柳絮吹歸那答?趁游絲惹在誰家”,表達的都是尋春無處的困惑,而其尋春仍是為了留春,正如黃庭堅《清平樂》詞所說,“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同時,詩詞中之寫春歸,往往借助于對落花與飛絮的描述,把無形跡可見的春歸化作有形跡可見的物象。除前引秦觀、龔自珍的《如夢令》外,另如秦觀《千秋歲》詞“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曹貞吉《蝶戀花》詞“萬紫千紅同逝水,幾番風雨春歸矣”,都以落花作為春之歸去的跡象;又如萬俟詠《訴衷情·送春》詞“送春滋味,念遠情懷,分付楊花”,以及前引貫云石“隨柳絮吹歸那答”之問,則以飛絮作為春之歸去的載體,而徐燦《踏莎行》詞中“春魂已作天涯絮”句更視飛絮為春之化身。蔣春霖的這首詞則綜合運用以上所舉惜春、送春作品中這些習見的意象、境界、表達方式,而寫得更深更曲,翻出新意。
詞的上片,前兩句寫春歸后的凄涼景象,后兩句則回答了“春歸何處”的疑問。作者以心中想念的“燕子”和眼前望見的“小院”、“闌干”、“陰雨”、“落華”組成春已歸去的詞境,托出黯淡哀怨的詞情。這里展現的不是透露淡淡閑愁的歐陽修《采桑子》詞所寫的“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或晏幾道《臨江仙》詞所寫的“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之景。其寫燕子,是給人以空虛失落之感的“不曾來”的燕子;寫雨,是給人以壓抑沉重之感的“小院”中的“陰陰雨”;寫落花,不是尚在空中飄舞之飛花,是使人倍感凄涼的被風吹聚到闌干一角的早已委落在地之花,而這一堆落花,在作者心目中竟是“春歸處”。劉鉉《蝶戀花·送春》詞中“只道送春無送處,山花落得紅成路”兩句,似已指出春歸之處,實則只說春是沿著花落之路而歸去的;這“闌干”兩句則把落花聚集之處看作春的最后歸宿,看作春的埋葬之所,從而進一步、深一層地揭示了春之悲劇。廣而言之,豈止春光之易逝如此、春歸之可悲如此,世上一切美好事物也往往迅即消失,轉眼成空,如白居易在《簡簡吟》中所說,“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這本是無可奈何的人間憾事。這兩句詞實有其人事的象征意義,有其深廣的哲理內涵。
在詞的下片中,作者把自我的身世之恨與春的悲劇下場融合為一。前兩句寫告別“東風”的悲苦之懷、系心“飛絮”的眷戀之意。而對“東風”、對“飛絮”之如此情深者,究竟是歸去之春的心,還是送春之人的情?這在作者的筆下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后面“浮萍”兩句緊承“飛絮”句,用楊花入水成浮萍的傳說,把詞意、詞情轉進一層。詞是送春,寫春之歸去,但作者卻并不寫到春去而止,更從春的本身寫到春的化身,從春的今生寫到春的來生,再從化身寫到化身的化身,從來生寫到來生的來生,以見春的身世之倍加可憐、春的命運之倍加可哀。春魂之化作天涯絮,而飛絮又落水化作浮萍,這來世楊花轉來世萍的三生命運,使辭別人間的春魂注定了要生生世世飄蕩下去,其苦恨深愁是無窮無盡的。縱然作者在詞的結拍處希冀其“莫向天涯去”,而其終必流落天涯,是身不由己、無可奈何的結局。這下片的詞意,似從前引萬俟詠詞“念遠情懷,分付楊花”兩句和貫云石曲“東君何處天涯”、“隨柳絮吹歸那答”兩問,以及辛棄疾《摸魚兒》詞“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的意境化出,但其辭則更苦,其情則更悲。
無論是一個多么常見的題材,只要作者融入了真我,注入了深情,自有其強烈的感染力。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指出,“鹿潭窮愁潦倒,抑郁以終,悲憤慷慨,一發于詞”,并舉此首《卜算子》詞云:“何其凄怨若此。”讀此詞,正可透過詞境,看到其詞中之我、詞中之情。
上一篇:陳澧《百字令·江流千里》清代詞作鑒賞
下一篇:納蘭性德《長相思·山一程》清代詞作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