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雪·吳偉業(yè)
關(guān)山雖勝路難堪,才上征鞍又解驂。
十丈黃塵千尺雪,可知俱不似江南!
一輛驛車從黃塵飛揚的遠路上顛簸而來,灰暗的天空下,忽然又飄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車簾推處,探出一位四十余歲的須髯之士——他就是曾經(jīng)主持江南文社,并在虎丘數(shù)會十郡俊彥的詩界泰斗吳偉業(yè)。他雖然風神灑落,儀度非凡,此刻卻神色凄涼,帶著顛沛途路的幾多懊惱和勞瘁。他憂郁地望著四野愈飛愈緊的雪影,不禁慨然長嘆:“關(guān)山雖勝路難堪,才上征鞍又解驂”!
吳偉業(yè)是被清廷催逼赴京就職去的,這一路上的心境本就不甚痛快。“鼓枻有心逃甫里,推車何事出長干”(《自嘆》)?何況路途中的許多遺跡,都深深觸動他對早已易主的故國山河之傷,心情更不免黯然。只是在渡過黃河的時候,詩人的黯傷之情才稍為振起,被那“白浪日崔嵬,魚龍亦壯哉!河聲天上改,地脈水中來”的雄奇景象所鼓蕩,豪邁地唱出了“滄桑今古事,戰(zhàn)鼓不須哀”(《黃河》)的壯浪之調(diào)。但黃河一過,朔風日厲。臨清一場大雪,又把他挾裹在了茫茫無邊的凄寒之中。
詩之起句雖只是一聲憂郁的慨嘆,卻包含著詩人世事滄桑中的無限隱痛。是呵,從金陵到彭城,從遠眺“五岳獨尊”的泰山雄影,到渡過波濤洶涌的滾滾黃河:這沿途的重疊“關(guān)山”,哪一處不獨得天地之靈氣,不展示著堂堂華夏之勝境?可傷的是,關(guān)河形勝依舊,大明故國卻早已亡于清人之手!于是這通往先朝京都的“路”,也格外令詩人舉步“難堪”了——它現(xiàn)在是要載著詩人去往異朝,做那有愧于列祖列宗的屈辱之官了呵!而且蒼天也似乎總在與他為難:詩人好容易渡過黃河,才換上馬蹄輕疾的驛車趕路,偏又遇上道路泥濘的雨雪天氣,就只能“解驂(駕車的邊馬)”而止,在一片凄寒中滯留旅途了。“才上征鞍又解驂”一句,描摹的雖只是詩人被催促上路、又阻雪而止的狼狽情狀,吐露的不正是詩人那既傷痛又無奈的復(fù)雜情思么?
深深的懊惱之情,由此充塞了詩人心頭。吳偉業(yè)入清以后,原想從此“杜門不出”,做一個保持晚節(jié)的大明遺民的。他身居江南,那里有的是青山綠水可供吟賞,朝霞夕光可供流觀。“莼鱸三泖宅,花鳥五湖(太湖)堤。著屐尋廬嶠,張帆入剡溪。江南春雨足,把酒聽黃鸝”(《途中遇雪即事言懷》)——這便是詩人所向往的,也是可多少消釋他負壓心頭的亡國之悲的故鄉(xiāng)隱居生活之夢呵!他原以為,宗國既已亡于異朝,這一點遺民微愿,總還是可以得償?shù)牧T?誰知清廷卻還不肯放過他,誰知州郡卻還要苦苦逼他應(yīng)征上路!而今就這樣顛沛在北國的黃塵之路上,困守在雨雪紛紛的凄寒天底下,又怎能不咄咄書空:“十丈黃塵千尺雪,可知俱不似江南”!
滾滾的北國黃塵,雖然令人生厭;但倘在飛騎擊敵之中,那“跋黃塵下,然后別雌雄”(《折楊柳歌辭》)的景象,畢竟也是令人神往的。至于那紛揚飛舞的北國之雪,倘不在山河淪喪之際飄翻,其實更有一種“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清美和奇韻。但在吳偉業(yè)詩中,卻以“十丈”、“千尺”的夸張之語,將它們渲染得如此可憎可恨,究竟是什么原因?詩人雖未明言,讀者則是可以心領(lǐng)神會的:在這位被迫出仕的大明遺民心目中,它們顯然成了不同于故國的另一個世界的象征,那就是憑借鐵騎,用殘酷的殺戮征服了中原的滿清王朝。它又怎么能夠與可愛、可親、可懷的故國“江南”相比呢?悠悠收止的喟嘆,似乎只是對著那彌漫天地的旅途雪、塵而發(fā);讀者聽到的,卻分明是一種從對故國的深情緬懷中,不得不走向異朝仕途的恨恨嘆息。從藝術(shù)表現(xiàn)看,這首詩其實不見得怎樣出色。但細細涵詠它所包含的懊傷和隱痛,終竟還是酸楚動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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