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堆黃土,勸卿休白眼,我來澆酒。痛哭平生才子淚,此淚除卿安有。我亦當年,最傷心者,肯落千秋后。風流盡矣,青山今日回首。
多少典午衣冠,禪文九錫,人世何雞狗。黨籍遺風高士傳,玉骨棱棱不朽。龍性難馴,鴻飛已冥,以酒全其壽。茫茫萬古,醉魂知尚醒否?
-----蔣敦復
蔣敦復是道光、咸豐年間的著名詞人,以行跡放誕怪異名聞江南,人稱“怪蟲”。雖幼年聰穎早有“神童”之譽,卻五應鄉試不售。其懷才不遇、不為世人所理解的遭遇鑄就了他白眼世事、對抗封建綱常的叛逆性格。因此,當他經過同樣以放誕叛逆著稱的魏晉之際大詩人阮籍(字嗣宗)墓時,自然免不了要吊古傷今,生出許多感慨來。
詞起首三句即氣勢不凡,給人戛戛獨造、硬語盤空之感。詞人以非常簡約的四個字“一堆黃土”營造了一種蕭索的懷古情境。“勸卿休白眼,我來澆酒”,下筆奇特,一個“勸”字,詞人儼然以黃土中人的異代知己自居,表面上,詞人是在“勸”人如何如何,但細察之便會體味出其間蘊含著極大的悲憤,是借“勸”人以澆自己胸中塊壘。《世說新語》稱阮籍能為青白眼,見凡俗之士,常以白眼對之,又說他胸中塊壘須以酒澆之。反觀詞人,又何嘗不是這樣一位白眼世事、胸中郁結無限幽憤之氣的“怪蟲”呢?“痛哭”以下數句也全是知己口吻,悲憤而至“痛哭”,傳達的是對先賢的哀悼和理解,更有對自己不見容于世的激憤。《魏氏春秋》稱阮籍“常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晉紀》亦謂“籍母將死,與人圍棋如故,對者求止,留與決賭。既而飲酒三斗,舉聲一號,吐血數升”,詞中所謂“才子淚”或指阮籍以上行徑,這樣不合世俗綱常的舉止世上幾人能有,又有幾人能夠理解?詞人聯想起自身的遭遇,感憤之至,終于放筆直言,激越之情,一瀉而出:“我亦當年,最傷心者,肯落千秋后。”明言自己的痛苦和繼步嗣宗的心曲。歇拍“風流盡矣,青山今日回首”,一放一收,讓人想到辛棄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和楊慎《臨江仙·廿一史彈詞秦漢開場詞》“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的詞境,跌宕頓挫之間,傳達出的是沉重的歷史興亡之感,詞情也由激憤轉趨沉郁。詞人仿佛從與先賢的神游中回到現實,眼前的“一堆黃土”讓人覺得無奈而又悲哀,歷史興亡,身世蹭蹬,都化作了喟然一聲長嘆“風流盡矣”。從結構上看,這兩句也非常巧妙,似住又未住,既有力地綰結了上片,又巧妙引出下片。
“多少典午衣冠,禪文九錫,人世何雞狗”即緊承上片結句而作進一層的鋪染。詞人并沒有停留于對歷史興亡作一般的感嘆,而是蕩開筆調,詞情也再度勃發。“典”者司也,“午”者,十二相中屬馬,“典午”即司馬的隱稱;“禪”為禪讓之禪,“九錫”是傳說中古代帝王尊禮大臣所賜的九種器物。王莽篡漢建新朝時,曾先加九錫,漢獻帝也曾賜曹操九錫,后來掌政大臣奪取政權,建立新王朝前,也都加九錫。故“典午衣冠,禪文九錫”可作兩層含義來解。第一可指世人所醉心的高官厚爵、名號顯位;第二則指歷代王朝的更替興亡。但這一切在詞人眼里卻只不過如“雞狗”一般,不值一哂。清嘉道以還,鴉片逐漸滲入華夏之土,毒害愈演愈烈,隨之而起的各種矛盾日益尖銳,清王朝的腐朽全面暴露,氣數將盡。在這種形勢下,民心憤激,士子悲慨。絕大多數知識分子心中都充滿了迷惘和絕望,只有少數像蔣敦復這樣特立獨行的文人開始自覺不自覺地走向了封建法統的對立面。再聯系太平天國時期,蔣敦復曾與王韜挾策干東王楊秀清一事,則“人世何雞狗”一句便不能簡單地理解為一般的憤世嫉俗之語。“黨籍”以下幾句又回到題意,繼續頌詠阮籍。“龍性難馴”化用顏延之《五君詠》“鸞翮有時鎩,龍性誰能馴”句。顏詩本是詠嵇康的,詞人則將之移用在阮籍身上,同樣十分傳神。“鴻飛已冥”,典出漢揚雄《法言》“治則見,亂則隱。鴻飛冥冥,弋人何篡焉”,鴻鳥飛入遠空,距遠形微,矰繳不及,比喻阮籍擺脫了羈害。“以酒全其壽”,指阮籍放浪佯狂,整日酣醉,總算解除了司馬氏集團對他的疑心而得以終其天年。最后“茫茫萬古,醉魂知尚醒否”兩句,詞境闊遠,以問句作結,余味悠長,深含不盡之意。
這首吊古傷今之作在藝術上的最大特點是用筆收放自如,將縱還收。忽幽怨,忽激憤,忽縱肆,忽沉郁。縱肆時,如大刀闊斧,真情不加粉飾,沉郁處,又能意內言外,讓人回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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