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納蘭性德
歷來論納蘭性德的詞,多推許其小令,對其長調,則評價不高。較有代表性的評論如譚獻說:“容若(納蘭性德的字)長調多不協律,小令則格高韻遠,極纏綿婉約之致,能使殘唐墜緒絕而復續。”(《篋中詞》)這樣說,并不意味著納蘭性德的長調中無一佳作,但總的說來,其小令中的佳作更多,藝術成就更高,卻是不爭的事實。而在他眾多的短篇佳什中,這首《長相思》則又卓然獨立、自具特色。
這首小詞作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二月,作者身為一等侍衛扈從康熙皇帝北上盛京(今沈陽)祭掃祖墓、祭祀長白山途中。康熙帝因在上一年平定了長達九年的三藩之亂,心中很高興,于上元節(農歷正月十五)在華清宮召宴內閣翰林等,號為“升平嘉宴”。時過一月,又有此北上之行。此行目的,一方面為告慰祖先神靈,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顯示武威,安定民心。從此詞中的“夜深千帳燈”以及同是作于此次北行期間的《如夢令》首句“萬帳穹廬人醉”看來,此行浩浩蕩蕩,隨行將士當不下數萬人。此詞的上片寫行軍與宿營,下片寫深夜不寐時的鄉情。
上片先用三句說行軍:“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隊伍是從京城北京出發的,行軍途中道路艱難,既要翻山越嶺,也要涉水過河。“一程”二字的重復出現,見出跋山涉水旅程的漫長,同時意味著離開家鄉正愈來愈遠。第三句之“榆關”,即山海關;“那畔”,指山海關外。此句交待了行軍隊伍尚在關內,也交待了前進方向——山海關外。前結“夜深千帳燈”,說宿營。地點仍在關內,時間已是深夜。作者夜不能眠,直至“夜深”,走出營房,其時萬籟俱寂,只見上千營帳都亮著過夜的馬燈。此句客觀上寫出了康熙皇帝此次巡行的規模與氣勢。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對此句備極推崇。他說:“‘明月照積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懸明月’,‘長河落日圓’,此種境界,可謂千古壯觀。求之于詞,唯納蘭性德塞上之作如《長相思》之‘夜深千帳燈’、《如夢令》之‘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差近之。”但這種摘句式的評論,難免失之于淺薄。“夜深千帳燈”是詞人在不情不愿地“身向榆關那畔行”過程中,在長夜失眠情況下見到的野外宿營的情景,面對“千帳燈”出神的,是一位鄉思濃重的詞人。如果可以仿照下片的結尾再綴上一句,詞人一定會即興吟道:故園無此景!
下片從“夜深”二字衍出。前兩句寫所聞。詞人躺在帳篷中,聽得見外面狂風呼嘯、飛雪撲打帳篷的聲音。“一更”二字的重復出現,見出風雪肆虐,長夜不絕。后兩句從風雪聲引出。“聒碎”的主語是風雪聲,“此聲”指的也是風雪聲。“聒”,指噪音嘈雜刺耳。風雪聲不斷傳來,詞人無法入睡,連做個回鄉夢都辦不到。不禁發出感慨:在故鄉是決不會有這種風雪聲的!全篇的抒情,最后落到“鄉心”與“故園”上。
納蘭性德從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文才武略都很出眾。選授侍衛之后,出入扈從,兢兢業業。前后十多次護衛康熙帝外出巡幸,深受康熙帝賞識,得到過康熙帝的許多賞賜(詳見徐乾學為其所作《墓志銘》)。但在他內心深處,卻是敝屣功名,“身在高門廣廈,常有山澤魚鳥之思”(韓菼所作《神道碑》)這種身與心的深刻矛盾,在這次扈從康熙北上過程中表現得十分明顯,這首《長相思》,便是一個有力的證明。詞的上片主要寫“身”,下片主要寫“心”。“身”在一步步遠去,“心”卻愈來愈執著于故園;“身”是奉命辦事,欲罷不能,“心”是真情流露,魂牽夢縈。此詞雖篇幅短小,所寫的只是特定的一次行程,卻不難從一滴水看世界,從中看出納蘭性德之為人,看出他深受身心矛盾的痛苦熬煎。他在三十一歲的壯盛之年患虛癥而忽然凋亡(《墓志銘》謂其“七日不汗死”),當是與他長期受到身心矛盾的困擾、折磨分不開的。
此詞的結構,大體上還是采用上景下情的習見格局。上片敘事寫景,景中含情;下片抒情,同時帶出相關的情事、景物。上下片的寫法各有特色:上片說“身”,主要訴諸視覺,在空間上展開。隨著“山一程”、“水一程”,空間在變換,詞人距離故園正愈去愈遠。而與此同時,時間也在推移,從白天直至“夜深”。下片說“心”,主要訴諸聽覺,在時間上展開。伴著“風一更”、“雪一更”,時間在推移,詞人對故園的思念也變得愈來愈強烈。而與此同時,空間也在變換,在詞人的凝想中,既有現實中的風雪,也有夢魂難以到達的故園??傊?,上下片既各有特色,又互相映照,彼此勾連,全詞給人以一種整齊、對稱的美感。
用語白描,也是此詞的一大特色。“山”、“水”、“風”、“雪”等實詞,都是直說景物,不用一字修飾。“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與“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也無不是以最樸素、自然的口語直言所見、所聞、所感。用語的白描,歸根結底在于其體驗的深刻;元好問所謂“豪華落盡見真淳”(《論詩三十首》之四),俗話所說的“絢麗之極歸于平淡”,說的正是這一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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