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嘲·袁枚
小眠齋里苦吟身,才過中年老亦新。
偶戀云山忘故土,竟同猿馬結芳鄰。
有官不仕偏尋樂,無子為名又買春。
自笑匡時好才調,被天強派作詩人。
上面這首詩在袁枚集中不算最上品,它的可貴,在一個“真”字。詩人能坦露自己真實的心跡,不掩飾,不矯情。讓世人看到一個“真我”,這在中國古代詩歌中不多見的。
詩開頭寫詩人“小眠齋里”時,對自已一生的審視和反思。此時,作為一個詩人的苦吟之身,在人生道路上已經開始進入垂暮之年了。對此,他沒有為失去年華而悔恨,而是幽默地說;自己“才過中年”,即使可稱之為“老”,也是“新老”呀!詼諧,樂觀,不愧古之達人也!
回顧這一生是怎樣度過的呢?——“偶戀云山忘故土,竟同猿鳥結芳鄰。”袁枚對生他育他的“故土”是很有感情的。他在《隨園詩話》中有一段記載:“余戲刻一私印,用唐人‘錢塘蘇小是鄉親’之句。某尚書過金陵,索余詩冊。余一時率意用之。尚書大加訶責。余初猶遜謝,既而責之不休。余正色曰:‘公以此印不倫耶?在今日觀,自然公官一品,蘇小賤矣。誠恐百年以后,人但知有蘇小,不復知有公也。’一座囅然。”蘇小,六朝時南齊著名歌妓,家住錢塘,常坐油壁車。六朝樂府中就有《蘇小小歌》,唐代李賀、溫庭筠、張祜都有歌詠她的詩。袁才子也是錢塘人,頗以故鄉的人文勝跡自豪,對那位六朝時代的蘇小也投以深情的一瞥。然而連他自己也沒料到,如今為了“戀云山”,竟然去同山猿林鳥做鄰居,忘卻了錢塘故土,連自己當年在上官面前極力袒護的可愛的“鄉親”蘇小小都丟到腦后了。
原來詩人在人生道路上發生了一個重大轉折。袁枚本來也是走“讀書做官”的傳統道路,二十四歲中進士,被派到江南地區做知縣。可是,七八年官衙生涯,使他深深感到“官苦原同受戒僧”,而自己是個“好味、好色、好葺屋、好游、好友、好花竹泉石、好珪璋彝尊、好名人字畫、又好書”的人,做官那一套與自己的個性太不相合了。于是,他用三百兩銀子,買下南京小倉山北巔一座私人花園,加以修葺:“隨其高,為置江樓;隨其下,為置溪亭;隨其夾澗,為之橋;隨其湍流,為之舟。”名曰:“隨園”。峻工后,便告辭官場,退居園中,過他“同猿鳥結芳鄰”的生活了。
“有官不仕偏尋樂”,就是指自己退居隨園這件事。意味深長的是:他修葺隨園,處處突出一個“隨”字,即順應自然景物本身的特性,實際上這也是表示他的人生態度,同樣重在一個“隨”字,即順應自己的感情和欲望,千萬不要違反自己的本性去生活。為銘記這一點,他干脆自號“隨園”了。當然,果真要“隨性所適”地去生活,需要極大的決心和勇氣。袁枚就曾陷于進退兩難的境地,園居三年,積蓄用光了,開始鬧經濟恐慌。在親友妻室的慫恿下,他懷著“入山愁我貧,出山愁我身”的矛盾心情,又到陜西去做官。但不滿一年,與陜西總督不合,又告長假回歸隨園,這才永遠離開了仕途。此后,袁枚居隨園而常出游,往返于南京與揚州、蘇州、杭州之間,更有幾次遠游桂林等地,到八十老翁時,仍徜徉于大自然的美景之中。詩人趙翼稱他:“其人其筆兩風流,紅粉青山伴白頭。”
趙翼說得不錯,袁枚除了流連山水外,還時傳金屋藏嬌的艷聞,他在這首《自嘲》詩中,也坦白暴露自己的思想:“無子為名又買春。”有趣的是,這位公開宣稱“六經盡糟粕”的風流才子,對孔老夫子“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句話,卻奉若神靈,打起“傳宗接代”的堂堂正正之旗,“千金盡買群花笑”,聘娶了一個又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本來這類事在封建社會司空見慣,包括那些名儒、大儒、純儒,有三妻四妾并不稀奇,只是大家心照不宣而已。偏偏這位袁才子不僅這樣做了,還要張揚出去,并且把自己的真實動機公之于世,說什么“無子為名又買春”,坦白承認傳宗接代是假,“寡人好色”是真。
袁才子在這方面還有自己的一套理論,他說:“人欲當處,即是天理”。他還說像周文王這樣的大圣人也有男女之欲,《詩經》第一篇不就說他“悠哉悠哉,輾轉反側”么?言下之意,何況我袁某人呢!實際上還是那一套生活準則:一切順應自己的感情和欲望。他有一位愛妾聰娘,袁枚赴陜西任職時,心中怎么也丟不下她,連寫了六首《寄聰娘》,其二云:“一枝花對足風流,何事人間萬戶侯。生把黃金買離別,是儂薄幸是儂愁。”這也是“做官”與“尋樂”的矛盾,他感到“人間萬戶侯”不如“一枝花對足風流”。這大概也是他堅決離開仕途的一個重要原因吧!
官不做了,每天在隨園里看看風景,談談愛情,寫寫詩,他自我解嘲地說:“自笑匡時好才調,被天強派作詩人。”他曾自負有匡時濟世之才,現在感到好笑了。乾隆時代,盛行漢學考據,宣揚程朱理學,使人感到很壓抑,袁枚《遣興》詩寫道:“鄭孔門前不掉頭,程朱席上懶勾留。一帆直渡東沂水,文學班中訪子游。”他認為自己天生的個性既不適宜做官,也不喜空談道學,更不愿埋頭饾饤考據,自己只適宜作個詩人。從這個意義上說,他這位詩人是“被天強派”的了!
作為一個詩人,袁枚在清代乾嘉詩壇馳騁五十個春秋,寫下近五千首詩,成為一代騷壇主。特別他倡導性靈說詩歌理論,使他成了“文壇革命家”(朱自清語)。自晉代陸機“詩緣情”之說出,歷代主張詩歌抒寫性情者不乏其人,但“發乎情,止乎禮義”,是不能出軌的。而袁枚性靈說,則極力強調寫詩者的“真性情”,作詩必須有詩人之“真我”,而這個“我”又必須是不失赤子之心的“真”人。否則,詩便無性靈可言。袁枚為什么對“性情”只求其“真”?顯然,他不能讓“性情”受到儒家禮義的約束,當“性情”與“禮義”發生矛盾時,他一任“性情”自然流露。像《自嘲》詩中“無子為名又買春”這樣的句子和《寄聰娘》中那種“愛情至上”的意味,都表現出一種不拘禮法的獨立不羈的精神。袁枚的詩歌主張和他的人生哲學一樣,都是強調個人的感情和欲望,具有把詩歌創作與個性自由的要求聯系起來的進步意義,是當時詩壇一股清新的空氣。
正因為袁枚直抒胸襟的性靈詩“惟我所適”的自由個性,無所忌諱地表現“真我”,以致在當時就引起許多非議。有人勸他刪去集中“緣情之作”,袁枚可怎樣想呢?他在《答家惠孝廉》中說:“瑕瑜不相掩者,玉也;粹然一色者,碔砆也。仆恥為碔砆,方欲暴平生得失于天下,然后天下明明然可指可按,而后以存其真。”他一生深惡偽君子、假道學,決意自己做一個真實的人,讓世人看清自己的真面目,這應該說是難能可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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