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門秋思四首(其四)·黃景仁
側身人海嘆棲遲,浪說文章擅色絲。
倦客馬卿誰買賦?諸生何武漫稱詩。
一梳霜冷慈親髪,半甑塵凝病婦炊。
為語繞枝烏鵲道:天寒休傍最高枝。
《都門秋思》作于乾隆四十二年(1777)秋,仲則時年二十九歲。全詩共四首,這是其中的第四首。
仲則之詩一般不愛用典,以白描見長,而此詩卻幾乎句句用典,風格近乎杜甫。首聯嘆息自己置身京都茫茫人海之中,落魄失意,空有絕妙文章,卻無人賞識。“側身”,可見其在京都的行動不如意。“棲遲”,語出《詩經·陳風·衡門》:“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本為游息之意,引申為飄泊失意,李賀《致酒行》:“零落棲遲一杯酒”,即此意也。仲則用“棲遲”一詞,既有落拓失意的感慨,又有甘于貧賤的自慰。“色絲”代指文章絕妙,典出《世說·捷語》:“魏武嘗過曹娥碑下,楊修從碑背上見題‘黃絹幼婦外孫韰臼’八字。……修曰:‘黃絹,色絲也,于字為絕;幼婦,少女也,于字為妙;外孫,女子也,于字為好;臼,受辛也,于字為辭。所謂絕妙好辭也。’”句中著一“浪”字(“浪”意為空自、徒然),寄慨深沉,大有杜甫“文章憎命達”的意味。
頷聯緊承“浪說文章擅色絲”一句,進一步申說文章之無用。馬卿,指西漢的司馬相如,他字長卿,故稱。據相傳為西漢司馬相如所作的《長門賦》載:“孝武皇帝陳皇后,時得幸,頗妒,別在長門宮,愁悶悲思。聞蜀郡成都司馬相如,天下工為文,奉黃金百斤,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秋之辭。而相如為文,以悟主上。陳皇后復得親幸。”仲則以司馬相如自況,當年的馬卿一篇《長門賦》,價值百金,而自己雖“擅色絲”,卻無人賞識。“誰買賦”這一詰問,實包含無限的辛酸與激憤。何武,字君公,西漢時蜀郡郫縣人。《漢書·何武王嘉師丹傳》:“……益州刺史王襄使辯士王褒頌漢德,作《中和》、《樂職》、《宣布》詩三篇。(何)武年十四五,與成都楊覆眾等共習歌之。是時宣帝循武帝故事,求通達茂異事,召見武等于宣室。……以褒為待詔,武等賜帛罷。”仲則借用此典以指自己向清高宗獻詩事。在寫此詩的頭一年四月,乾隆皇帝因平定四川兩金川回京,途經天津,各地士子進獻詩賦,仲則獻《平金川鐃歌十章》及《平定兩金川大功告成恭紀》等詩,評為二等,賜緞二匹,充武英殿書簽官。“漫稱詩”的“漫”,意為徒然、枉然,其中既有對文章無用的慨嘆,更有對自己獻詩之舉的追悔,太史公《報任安書》中所謂“固主上所戲弄,倡優所畜,流俗之所輕”是也。
頸聯遙承第一句“側身人海嘆棲遲”,慨嘆自己零落棲遲,偃蹇失意,以致累及老母與愛妻。“一梳”句是說老母。“霜”字既點明節令正值秋日,同時又喻指母親頭發之白。“半甑”句是說愛妻。“甑”是古代做飯的瓦器。《后漢書·獨行列傳》說范冉家貧,人稱“甑中生塵范史云”。這兩句煉字精警,對仗工整,寫出了仲則對母親與妻子的摯愛與歉疚。按正常語序,此二句應該是“慈親梳髪秋霜冷,病婦持炊甑塵凝”,但如果真這樣寫,則不僅對仗不工,平仄不調,而且句法也顯得稚嫩了。
尾聯收束全詩。曹操《短歌行》中有“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之句,是用烏鵲繞樹來比喻賢士擇主。仲則翻用此典,意思是說,既然我寄跡京都,棲遲零落,文章既不見賞,家眷又難供養,那么,我又何必留戀京闕呢?由此看來,“天寒休傍最高枝”實含有不與統治者合作的意味。
縱觀全詩,風格沉郁,用典雖多,但并不晦澀。特別是頸聯的煉字鍛句,頗見功力。翁方綱稱仲則詩“沉郁清壯,鏗鏘出金石,試摘其一二語,可通風云而泣鬼神”(《悔存詩鈔序》),良非虛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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