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門秋思四首(其三)·黃景仁
五劇車聲隱若雷,北邙惟見冢千堆。
夕陽勸客登樓去,山色將秋繞郭來。
寒甚更無修竹倚,愁多思買白楊栽。
全家都在風聲里,九月衣裳未剪裁。
《都門秋思》共四首,本文選析的是第三首。這一組詩的中心意思是“四年書劍滯燕京,更值秋來百感頻”(第二首),自述自乾隆四十年(1775,詩人27歲)冬天到達北京以來四年間的種種感慨。既然名曰“百感”,當然難以一一指陳,但大體說來,不外乎政治上的失落之感與生活上的困頓之情。四首詩首首都好,而第三首由于有尾聯兩個名句,更是為人傳誦不絕。
從全詩的內容與結構來看,首聯專說達官貴人,從次聯起轉說自身。首聯上句正寫,但并不直接描畫達官貴人的外形,而只是通過寫大道上響起隆隆的車聲,渲染他們出行時不可一世的氣派。句中的“五劇”,指道路縱橫的熱鬧街市;“隱”,車輪滾動的聲音。次句中的“北邙”,原是洛陽東北的山名,東漢城陽王劉祉始葬于此,其后王侯公卿多以此為墓地。這里只是借指京郊的墓地。次句用反接法,以空間轉移展示時間流逝將帶來的變化,暗示在兩個看似毫不相干的畫面之間存在著的必然聯系。仿佛在說,別看這些權貴們今日出行時前呼后擁,氣勢若虹,到頭來,還是在劫難逃,難免零落同丘壤,化為城外的累累荒冢。詩人揭示的是客觀規律,也是他在參透人生之后對權勢流露出的輕蔑。頷聯以寫景之筆自訴高潔的情懷,即是順著這一思想感情的線索引出。
夕陽下的秋色是美麗動人的。詩人既不具備條件也不屑于在鬧市上追逐繁華,便獨自一人登樓欣賞夕陽映照下楓葉染紅了的西山景色。詩人在《都門秋思》的第一首中說:“新聲北里回車遠,爽氣西山拄笏通。悶倚宮墻拈短笛,閑經坊曲避豪驄。”也寫自己落落寡合的情狀與清高自守的志趣,可與“夕陽”一聯并讀。此聯的寫法頗有特色:原是“客”(詩人)賞“夕陽”,卻說“夕陽勸客”;本是秋滿山間,卻說“山色將秋”。句中的主與賓對調了位置,并采用了擬人化的動詞“勸”與“將”,從而使這一聯的表達極富于情韻,在景物描寫之中處處流泛著詩人賞愛的深情。
從前兩聯中不難看出詩人與權貴在情致上的對立,但就詩人自身而言,登樓賞景這種閑適的雅興是暫時的,日夕困擾著他的則是難以排遣的憂愁與窮困,這就是后面兩聯所要寫的內容,也是全詩的重點所在。
頸聯上句說“寒”,下句說“愁”,分別用了典故。杜甫《佳人》詩說:“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古詩十九首》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詩人在借典抒情時,采用了“加倍”的寫法。“寒甚”,本已不堪,“更無修竹倚”,就更其不堪了;“愁多”,本已難以為情,“思買白楊栽”,更添獻愁供恨之物,其愁之多幾乎要將詩人淹沒了。
這首詩留給人最強烈印象的是由上一聯“寒甚”二字引出的最后兩句:“全家都在風聲里,九月衣裳未剪裁。”“更無修竹倚”雖是用“加倍”法寫“寒甚”,但畢竟是采用典故,似同隔著一層輕霧薄紗,所說“寒甚”并不顯得十分真切而豁人耳目。而具體訴說寒甚的這末一聯,采用的是白描手法,情極深而語極淺,活脫脫顯現出令人觸目驚心的寒甚的具體場面。我們似見詩人的住處低矮頹敗,家徒四壁,冷風嗚嗚從門縫、窗縫、墻縫各處吹入,一家八口蜷縮在一起,寒衣無著——這是怎樣慘然的景象啊!詩人一生為貧病所苦。他是孝子,念念不忘奉養老母。乾隆四十二年籌措費用,老母妻兒得以從南方搬來北京同住。雖聚了天倫之樂,卻增加了生活的困難。他在《移家來京師》組詩中說:“貧是吾家物,其如客里何?”“排遣中年易,支持八口難。”他已感到難以挑起這一副生活的重擔。“烏金愁晚炊,白粲困朝糜。”已到了難以為炊、揭不開鍋的地步。本來,“無衣無褐,何以卒歲”(《詩經·豳風·七月》)是一個古已有之、寫爛了的主題,但由于本詩的作者對于饑寒交迫的生活有著豐富的切身體驗,尤其是老母幼子得不到他的有力維護,時至九月仍然寒衣無著,只能瑟縮于冷風之中,更令他揪心不已,故仍能以自己獨特的生活體驗展現出這樣一個令人震懾的富有典型意義的啼饑號寒的場面。在意象的組合上,這一聯以現實意象“全家”、“風聲”引出虛擬意象“未剪裁”的“衣裳”,以實有與虛無的互相映襯與彼此強調,使凄苦的詩情溢滿字里行間。“風”是黃景仁詩中最為常見的一類意象,如“風前羸骨戰冰霜”(《微病簡諸友人》),“慘慘柴門風雪夜”(《別老母》),“風蓬飄盡悲歌氣”(《雜感》),“全家如一葉,飄墮朔風前”(《移家來京師》),以及“全家都在風聲里”,等等。原因就在于寒冷的風威脅著詩人貧困的生活,牽動著詩人凄苦的感情。瞿秋白在《贈羊牧之》詩中說:“吾鄉黃仲則,風雪一家寒。”可見“全家都在風聲里”這句詩以及“風”的意象,對于造就黃仲則的詩人形象,具有何等重大的意義與深遠的影響了。
黃景仁在《自敘》中說自己寫詩“好作幽苦語”,又在七律《雜感》詩末自注:“或戒以吟苦非福,謝之而已。”可見他在詩作中自述苦況,自嘆凄苦,乃是有意為之;他不聽勸,不改易,更可見其志意之堅定。那么,如何看待他的《都門秋思》一類的“吟苦”之作呢?詩人雖生當乾隆盛世,卻并不一味歌功頌德。他通過抒寫一己的悲慘遭遇,揭示的是在盛世表象掩蓋下的部分歷史真實。他的真歌哭告訴人們,即使是在太平盛世,封建社會也還是無法擺脫其自身所固有的種種弊端和矛盾。即如有才能如黃景仁這樣的文人,也難免啼饑號寒以至潦倒終身的悲慘命運,更無論掙扎在死亡線上的更加窮苦的平民百姓了。清人楊掌生在《京塵雜錄·夢華瑣記》中記載黃景仁在去世前一年的情況:“黃仲則居京師,落落寡合,每有虞仲翔青蠅之感,權貴人莫能招致之。日唯從伶人乞食,時或竟于紅氍毹上現種種身說法,粉墨淋漓,登場歌哭,謔浪笑傲,旁若無人。”這一記載,不僅有助于我們理解在現實中獨往獨來、不拘一格的詩人黃仲則的生活和思想,而且還有助于我們觸類旁通地理解在詩歌創作中堅持“吟苦”、“好作幽苦語”的詩人黃仲則的良苦用心。我們在上面賞析的《都門秋思》第三首,尤其是“全家都在風聲里”一聯,不正是詩人在詩歌創作中“登場歌哭”以現身說法的一次實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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