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呂碧城
寒意透云幬,寶篆煙浮。夜深聽雨小紅樓。姹紫嫣紅零落否?人替花愁。
臨遠怕凝眸,草膩波柔。隔簾咫尺是西洲。來日送春兼送別,花替人愁。
春去春來,花開花落,年年周而復(fù)始,這在經(jīng)歷平凡的常人眼中,恐怕絲毫也難以引起特別的感受,可是在一個不斷地與親人聚散匆匆的少女心頭卻會別有一番滋味,呂碧城寫這首小詞時,正處在后一種境況里。
“寒意透云幬,寶篆煙浮”,詞一開頭,就將人物置身于室內(nèi)冷漠凄清的氛圍之中。本來,濃濃的寒意透過印有云紋圖案的羅帳,已足以使人夜不能寐,偏偏在夜深的時候又下起了瀟瀟的春雨,更讓人睡臥不安。伴隨著窗外不斷的雨聲,不知何時而來的一陣陣“姹紫嫣紅零落否”的憂慮突然涌上心頭,漸漸地“人替花愁”的憐惜之情漲滿了少女的心房。詞中抓住“寒意”、“春雨”這兩個極具表現(xiàn)力的意象,幾乎不作任何渲染,便從觸覺和視覺的角度,將周邊的環(huán)境和人物的活動巧妙地融為一體,形象地傳遞出少女惜花的情懷。這里,可注意的是雨中之花何以會引起少女的垂憐,尤可注意的是“人替花愁”,愁些什么。一眼看去,這愁已失去特定的指意,而演化為一種普遍性,不挾帶多少痛苦,更無深意可供挖掘。果真如此,那么它還有何意味可言?欲求其解,知人論世當不可少。碧城自十二歲那年,父親故世時起,家中屢遭惡族相逼,幾陷絕境。不久,她奉母命離鄉(xiāng)背井,只身投奔在塘沽做官的舅父,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因而她在低吟“姹紫嫣紅零落否”的同時,更像在訴說自己的落花身世,憐花惜花,其實也是在自傷自憐。“人替花愁”,實乃花中有我,我中有花,花耶人耶,兩難分辨。君不見,《紅樓夢》中的林黛玉有《葬花辭》云:“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不正是既為花惜,又為己悲嗎?而清代著名女詞人吳藻《虞美人》詞,在對“一宵疏雨一宵風”中的海棠花憐惜之余,更是直截了當?shù)匕l(fā)出了“分明人也如花痛”的自我悲感。況且,千百年來落花被無數(shù)的詩人用來隱喻象征青春易逝,韶光憔悴,碧城的所謂“人替花愁”,想必也從中悟出某種與自身相類似之處,有深意在焉。按照我國詩歌的傳統(tǒng)說法,這是“興在象外”,不實說人事而人事已隱約其中,自有余味不盡之妙。
經(jīng)過大半夜的風吹雨打,清晨雨住了。碧城此時宕開筆意,將背景由室內(nèi)轉(zhuǎn)向戶外。這時映入眼簾的是意想不到的情景:水草肥美,水波柔碧。揆之常情,深夜雨打,有驚無險,并沒有出現(xiàn)落英繽紛,滿地狼藉的景象,少女應(yīng)該感到寬慰才對,可是不僅未能如此,反而生出新愁。一個“怕”字引人深思,使詞意跌宕起伏,逼人非往下看不可。在本詞的初稿中,“草膩波柔”、“隔簾咫尺是西洲”,原作“離思難收”、“一生多病苦淹留”。兩者相比,高下可分。原作在意象及色澤上皆遜于改動后的句子,有意盡于言,一覽無余之感,但在幫助我們理解詞意上還是自有其作用:詞中所言“離思”、“多病”,皆為碧城早期生活的真實寫照。觀此,我們不能不感嘆作者對小詞精益求精,力求完美的認真態(tài)度。這一改,不但豐富了視覺的內(nèi)容,而且使詞意氣脈貫通,避免了原作與“凝眸”語氣不甚相接的毛病,非常委婉含蓄地表現(xiàn)了一種不可遏制的離情別思。南朝無名氏作《西洲曲》,寫女子別后的相思之情,中有句云:“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據(jù)此,“西洲”當在女子住家的附近,也就是與情人相會話別之地,此當為碧城句中的“西洲”所本。所不同的是話別對象各有所指,古樂府中指的是情人,而碧城詞中指的應(yīng)是諸姊。從“臨遠怕凝眸”至“隔簾咫尺是西洲”,總共才有十幾字,但在表現(xiàn)手法上卻有不容忽視之處。“草膩波柔”,展示了春天特有的一派勃勃生機,可是這在多愁善感的離人眼中,反更能撩起愁思,觸動愁腸,這是以樂景寫哀,倍增其哀。不從正面說穿“怕”的緣由,只借用古樂府中“西洲”一詞,關(guān)聯(lián)離情,發(fā)人聯(lián)想,可謂以少總多,深曲婉轉(zhuǎn)。正是因為有了“草膩波柔”和“隔簾咫尺是西洲”的敏感之點,這才又進一步勾起了少女“來日送春兼送別”的傷感,而這種傷感又并非簡單地著一“愁”字或“恨”字了事,相反通過移情于物來加以體現(xiàn),更覺情意悠長。結(jié)句“花替人愁”,是將前四句反復(fù)曲折的描繪作一歸攏,同時照應(yīng)上片的“人替花愁”,將人花互憐表現(xiàn)得極為哀婉動人,真可謂匠心獨運,縝密臻極。
不難看出,這首詞顯然受到李清照《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的啟發(fā)。兩者都表現(xiàn)閨中人惜花傷別之情,比較而言,碧城此詞誠有后來居上之處。它在詞意上更跌進一層,不為惜花所囿,在極有限的字面中,將惜花擴大到人花互憐,賦予了小詞更豐富的內(nèi)涵,大有“卿須憐我我憐卿”的意味。此外,上下片結(jié)句,只將詞序稍作變動,就構(gòu)成了回環(huán)往復(fù),旋律優(yōu)美的韻味,把人物感情上的波瀾委婉地表現(xiàn)出來,自是不同尋常的手筆。近代著名詩人樊增祥對這首詞很是激賞,稱之為“漱玉猶當避席,《斷腸集》勿論矣”(《呂碧城集》眉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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