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山萬疊云散,漲海千里,潮平波浩渺
宋仁宗寶元二年(1039年),54歲的柳永調任出任昌國州(今浙江舟山市)曉峰鹽場使官,監督制鹽。掌握鹽課稅利與鹽的儲運,配合打擊私鹽、假鹽等職責。
從西漢開始,鹽鐵官營,并且成為了國家財稅的重要收入。舟山地處海隅,自古享有漁鹽之利,僅宋代就先后在舟山設正監鹽場五處。初到定海的柳永,看到浩渺煙波、綠樹啼鳥,勾起內心思緒,寫下了一首頗富才情的作品《留客住》。
柳永《樂章集》中收載了這首詞:
偶登眺。憑小闌、艷陽時節,乍晴天氣,是處閑花芳草。遙山萬疊云散,漲海千里,潮平波浩渺。煙村院落,是誰家綠樹,數聲啼鳥。
旅情悄。遠信沈沈,離魂杳杳。對景傷懷,度日無言誰表。惆悵舊歡何處,后約難憑,看看春又老。盈盈淚眼,望仙鄉,隱隱斷霞殘照。
——《留客住》
偶然登上危樓,倚著欄桿遠眺。正逢艷麗明媚的春天時節,剛剛雨過天晴,這里的野花飄香,芳草萋萋。遠山重重疊疊的云霧已經散去,渺漫無際的南海,正值滿潮,波濤曠遠。在煙霧繚繞的村莊院落里,不知是從誰家的綠樹上,傳來幾聲鳥啼鳴。
羈旅者油然而生憂傷情懷。遠方佳人音訊沉沉,游子思緒幽遠杳杳。對景傷心,度日無語,即使有話又能向誰表示?傷感過去一起歡愛的佳人如今不知在何處,日后的約會已不可憑信,看一看這明媚的春天,感覺自己又蒼老幾許。眼淚盈眶,憂愁悲傷,遙望所歡居處,只見片段云霞和落日余暉。
公事之余,柳永偶然登高眺覽。風日晴和,憑欄觀望,花草鮮美。其色彩、氣味、態度無不洋溢出悠閑樸素的野趣。放眼望去,山島云消,潮平浪靜,海天千里,空闊無垠。遠眺之際,忽聞啼鳥數聲,不覺將視線轉移到了綠樹掩映中的農家村落。海山風光,盡展眼底。
行役海上,每存羈旅之思,忽睹如畫美景,不免生起“雖信美而非吾土”的感嘆。羈旅者的孤獨是“對景傷懷,度日無言誰表。”“遠信沉沉,離魂杳杳”,對景傷心,度日無語,即使有話又能向誰表示?
據宋人張津《乾道四明圖經》卷七:曉峰場,在(昌國)縣西十二里。柳永字耆卿,以字行,本朝仁廟時為屯田郎官,嘗監曉峰鹽場,有長短句,名《留客住》,刻于石,在廨舍中。后厄兵火,毀棄不存。今詞集中備載之。宋代祝穆《方輿勝覽》也云:“柳耆卿監定海曉峰鹽場,有題詠。”
可見《留客住》一詞,當時曾頗被看重,曾刻在石上,放置在官舍之中,只是后來被兵火所毀。在這首詞中,柳永寫到了羈旅者的傷春,是“惆悵舊歡何處,后約難憑,看看春又老”。
鹽倉灘頭,海潮低沉嘆息,定海上空,一片愁云陰翳。來到這里,柳三變繼續他的宦游歲月……他已不再是那個流連青樓歌館、吟唱著“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晚風殘月”的翩翩少年。
在舟山“煮海”的鹽場,柳永看到的是完全陌生的另一個世界。作為一名鹽場主官,柳永經常親近鹽民,與鹽民打成一片,體察民情、體恤民苦。親眼目睹了鹽戶的艱辛和痛苦。
北宋制鹽主要有曬鹽、煮鹽兩種,沿海地帶一般煮海水為鹽,俗稱“煮海”。古老鹽場里,春夏季節潮退之后的海涂上,一片片鹽花在午后日光曬照下白得耀眼。鹽民把這些帶白花的海泥刮下來,堆積成一個個“島嶼”。經過“風干日曝”,泥土中的水分漸漸蒸發了。再引海水把泥上的鹽花融解過濾成鹵水。然后鹽戶還要深入虎豹出沒的山林劈樹砍柴,回來將這些鹽鹵水放到大鍋里“晨燒暮爍”,煎到水干,最后制成了雪白的海鹽。這如雪的海鹽是鹽民用辛勞和血汗換來的。
當面對著食不果腹、衣不蔽體、面露菜色的鹽民,柳永感到十分震驚。他們上山砍柴,不論遠近,不避虎豹,早出晚歸,船載肩扛,運柴歸來,他們又頭頂炎炎烈日,忍受火焰的炙烤,連腳下踩著的泥涂也在騰騰地冒著暑氣。那些白花花的海鹽是鹽民們經歷千辛萬苦得來。而這勞動的艱辛還不是主要的。鹽民們的痛苦更在于官租私租的重重剝削。
面對這些為妻兒老小的生活而奔波勞碌的鹽民,作為一個自幼熟讀儒家圣賢經典的讀書人,仁者應有的惻隱之心,肩擔道義的責任感都讓柳永不能冷漠視之。他終于從風花雪月中走了出來,寫出了一首直面現實、痛快淋漓的七言詩——《煮海歌》:
煮海之民何所營,婦無蠶織夫無耕。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煮就汝輪征。
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島嶼。風干日曝咸味加,始灌潮波塯成鹵。
鹵濃堿淡未得閑,采樵深入無窮山。豹蹤虎跡不敢避,朝陽山去夕陽還。
船載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熱。晨燒暮爍堆積高,才得波濤變成雪。
自從潴鹵至飛霜,無非假貸充糇糧。秤入官中得微直,一緡往往十緡償。
周而復始無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驅妻逐子課工程,雖作人形俱菜色。
鬻海之民何苦門,安得母富子不貧。本朝一物不失所,愿廣皇仁到海濱。
甲兵凈洗征輪輟,君有余財罷鹽鐵。太平相業爾惟鹽,化作夏商周時節。
詩中對窮困勞苦的亭戶鹽民充滿了同情,對鹽民的艱辛勞作和困苦生活有完整而詳細的描述。在詩末,柳永認為關鍵在于要對海濱之民減輕賦稅,推廣朝廷恩澤。國家不再發動戰爭、減少軍費開支,減免鹽民賦稅。柳永寄希望于朝中當權的宰相,像《尚書·說命》所說,治國就像烹飪,宰相即為調味的作料,“若作和羹,爾惟鹽梅”。認為只要宰相能夠仁愛待民,恢復“三代治世”是指日可待的。那時,鹽民便能安居樂業了。
在這首詩里,柳永不再是人們心目中那個風流才子,更近于憂國憂民的詩圣杜甫。這篇同情勞動人民疾苦的《煮海歌》,頗似杜甫《兵車行》、《石壕吏》或是白居易《賣炭翁》,體現出讀書人為民請命的良知與儒生本色,也體現了一位正直官吏對百姓的深切關注和真摯同情。使柳永無愧于一名“時代的歌者”。
清代朱緒曾在《昌國典詠》中,極稱這篇《煮海歌》“洞悉民疾,實仁人之言”。并有詩說:“積雪飛霜韻事添,曉風殘月畫圖兼。耆卿才調關民隱,莫認紅腔昔昔鹽。”當代學者錢鐘書在所著《宋詩選注》中也認為,柳永的《煮海歌》和王冕的《傷亭戶》是宋元兩代“寫鹽民生活最痛切的兩首詩”。
元代馮福京《大德昌國州圖志》把柳永列入名宦之中敘述,《余杭縣志》中《名宦》也載:“柳永字耆卿,仁宗景祐間余杭令,長于詞賦,為人風雅不羈,而撫民清靜,安于無事,百姓愛之。”可見,柳永為官確能關心民生疾苦,從而博得了百姓的愛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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