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筆從戎死前朝——讀陳子龍、夏完淳、張煌言詞
中國歷史上,每當改朝換代,總有新、舊兩派血雨腥風的戰爭,他們各為其主,決不妥協,常常表現出令人欽佩的大義凜然。數百年后,無論當時他們為之獻身的是新代還是舊朝,做主的是明主還是昏君都不是很重要,只要是為大義戰斗獻身的,都會得到后人的景仰。
明朝末年的陳子龍、夏允彝、夏完淳、張煌言等人,就是被后人追慕的志士。
陳子龍活了四十歲,被史學家贊美為“生而文章名世,死而忠義傳世”。他在明末崇禎年間先后考中秀才、舉人、進士。得到功名后,在地方當小官,由于平亂有功,被調到兵部任職。崇禎朝滅亡后,陳子龍始終堅持堅定的抗清立場,先后投奔朱明王朝的福王朱由崧、魯王朱以海,組織義兵與清兵作戰,曾被魯王任命為兵部尚書。后來戰敗逃亡,由于仆人泄露行蹤,被清軍抓獲。在押往南京途中,他趁看守不備,從船上投水自盡。
他有一闋《天仙子·春恨》,最能見出故國之情:
古道棠梨寒側側,子規滿路東風濕。留連好景為誰愁,歸潮急,暮云碧,和雨和晴人不識。北望音書迷故國。一江春水無消息。強將此恨問花枝,嫣紅積,鶯如織,我淚未彈花淚滴。
當代大學者朱東潤先生說陳子龍青少年時期就是名士;得功名之后一身正氣,維護朝廷大局,不與奸人同道,是志士;最后幾年出生入死,高舉反清復明的大旗,與清軍作戰,是戰士。這闋詞是志士的嘆惜,戰士的悲鳴。
詞的上片開頭兩句描畫出一片蕭瑟凄涼的景象:在閱盡滄桑的古道旁,料峭春寒摧殘著單薄的棠梨花瓣,為亡國之君悲鳴的子規鳥在不停地叫喚,凄切的聲音隨冷濕的東風傳得很遠很遠。后邊四句還是接著寫陰晴不定、冷暖起伏的氣候,這是非常典型的初春天氣,其變化無常讓人無法把握,無所適從。
這幾句文字從表面看全是景語,但是惡劣的季節變換確實影射著改朝換代的血雨腥風。“歸潮急,暮云碧,和雨和晴人不識”,可看做對局勢險惡的暗示。
下片抒情,頭兩句“北望音書迷故國。一江春水無消息”,點明了詞人心情沉重的原因。清兵入關,一路南下,勢如席卷。明朝故國的臣民和疆土在清兵的鐵蹄下掙扎呻吟,從北邊傳來的都是壞消息,沒有哪怕一丁點兒令人振奮、高興的信息。再看身邊,和他一起高舉反清復明義旗的同鄉好友、同年進士夏允彝在一次和清兵的遭遇戰中,寡不敵眾,投水自殺。這件事對陳子龍打擊很大,幾乎使他崩潰。事后他買地安葬了夏允彝,在墓前作詩燒紙時說,自己之所以保留性命,只是為恢復明朝大業,不辜負九泉之下的夏公。但是對形勢的預期,陳子龍已不抱太多希望,他悲傷地對夏允彝的在天之靈說:公死,有我為你安葬,為你作詩燒紙,為你哭泣,到我死時,不知誰會為我做這些事。
詞的最末四句“強將此恨問花枝,嫣紅積,鶯如織,我淚未彈花淚滴”,表達的就是這種悲情。“嫣紅積”三個字,字面是寫落紅成堆,文字背后的深義則是千千萬萬像夏允彝這樣的抗清將士浴血沙場,為國捐軀,死者已尸骨成山。
這闋詞寫春恨,陳子龍有一首題為《秋日雜感》的古詩,抒發的也是類似的故國之悲:
行吟坐嘯獨悲秋,海霧江云引暮愁。
不信有天常似醉,最憐無地可埋憂。
荒荒葵井多新鬼,寂寂瓜田識故侯。
見說五湖供飲馬,滄浪何處著漁舟。
異族入侵,國土遭蹂躪,多少無辜的生命成了荒原上的新鬼,多少前朝大臣隱姓埋名窮居山野,像秦朝滅亡時,在長安城外隱姓埋名種瓜為生的東陵侯邵平一般。清兵是馬背上的民族,他們成了大好河山的占領者,可以無所顧忌、隨心所欲地飲馬太湖長江,倒是這些江湖上昔日的主人,連系漁舟的地方也沒有了。面對此情此景,詩人內心產生了深重的憂愁和悲傷,雖然地廣千里,卻無寸土埋憂。不過悲傷的詩人并不絕望,他堅信老天爺不會永遠像一個醉鬼昏睡不醒,蒼天總會睜眼,會主持正義,解除民眾的戰火之苦。
人的言行常常在無意之間對自己的命運形成某種暗示,有時這種暗示會令人吃驚地與某種結果產生明顯的聯系。陳子龍有一首題為《渡易水》的七絕,就有這種色彩,很是悲壯:
并刀昨夜匣中鳴,燕趙悲歌最不平。
易水潺湲云草碧,可憐無處送荊卿。
這首詩借戰國時燕太子率領群臣在易水邊設宴送勇士荊軻去刺殺秦王的故事,表達了詩人對異族入侵造成山河破碎的悲憤,更表明了自己為國復仇的決心。詩中“可憐無處送荊卿”一句,既是呼喚為國捐軀的勇士,更是自己大無畏犧牲精神的表白。當年易水邊送別荊軻的時候,大家含淚哽咽低吟“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返”,這是何等悲壯的場面。陳子龍始終堅定地高舉反清復明的義旗,最后兵敗被俘,在押解途中投水自盡,人死后還被清兵凌遲斬首,碎尸投水。這種精神,這種結局,和千百年前的荊軻相比何其相似。
夏完淳可能是明朝的最后一位詞人,恐怕也是歷史上少見的年齡最小、犧牲最早的秀才將領。夏完淳是夏允彝的兒子,相傳他六歲熟讀經史,能與大人談詩論文,被鄉里盛傳為神童。十五歲結婚,完婚后很快告別新婚的妻子隨父親帶兵抗清作戰。父親戰敗殉國之后,又跟隨恩師陳子龍奉魯王朱以海為主,在太湖一帶起兵作戰,在軍中任參謀職務。
他有一闋《燭影搖紅·寓怨》很令人傷感:
孤負天工,九重自有春如海。佳期一夢斷人腸,靜倚銀待。隔浦紅蘭堪采。上扁舟、傷心欸乃。梨花帶雨,柳絮迎風。一番愁債。
回首當年,綺樓畫閣生光彩。朝彈瑤瑟夜銀箏。歌舞人瀟灑。一自市朝更改。暗銷魂、繁華難再。金釵十二,珠履三千,凄涼千載。
這闋詞雖出自少年之手,但筆觸十分老到。他沿用了屈原騷體香草美人、玉樹君子的表現手法,托男女艷情,表達亡國之哀怨。
上片寫一位多情女子在夢中與情郎幽會,可是這場甜蜜的幽會突然間中斷了,而且好夢難再,你越想繼續越不可能,甚至想把前邊的夢境回憶清晰都不容易,結果倒把人弄得毫無睡意,通宵倚燈枯坐,聽窗外風吹蛙鳴。大自然的季節轉換已是春意盎然,生機涌動,年輕女子也正值青春年華,激情四射,可是無人欣賞的春潮和無人相伴的青春一樣,不但毫無意義,而且可悲,是對造化的辜負和褻瀆。孤獨寂寞的黑夜終于過去,這位女子為了排解內心情感的愁悶,劃一只小船到湖面上涉水采蘭,可是船家的漁歌,岸邊隨風舞動的新柳,含雨帶露的梨花不但沒使她賞心悅目,反而更讓她“傷心”,更增添了一些“愁債”。
下片寫現實生活中沒有幸福和快樂。無奈中這位年輕女子很自然地追憶起風流往事。那是當年的太平盛世,繁華的南京城照樣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極盡豪華奢侈。尤其是十里秦淮,燈火璀璨,絲竹纏綿,揮金如土的紅男綠女,無早無晚、通宵達旦地歌舞狂歡,增添了人間生活的無限風采。但是自從“市朝更改”,一切的一切都徹底改變了。戰亂和貧窮代替了往日的繁華富庶,代表盛世風流的穿金戴銀的盛裝歌女和腳登絲襪珠履的華貴食客早已不見了蹤影,彌漫天地的戰火硝煙,留給人間的是難見天日的無窮無盡的凄風苦雨。
從詞作的字里行間,我們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少年詞人借失戀女子的哀怨,來傾吐自己亡國之恨的深曲筆意。夏完淳這位神童的命運非常不幸。十七歲這年被清兵逮住,在監獄中和老岳父關在一起,二人至死不屈,慷慨吟詩,從容就義。
張煌言是浙江寧波人,比陳子龍小十二歲,在崇禎帝自縊煤山前兩年考取舉人。清兵入關第二年參加義軍,是抗清義軍中的核心將領之一,南明永歷帝在云南昆明授予他兵部尚書之職。張煌言與鄭成功各率所部,互為友軍,兩人共舉反清復明的義旗,一度在江浙一帶形成轟轟烈烈的抗清局面,他們會師北伐,連下四府四州二十四縣,直逼南京城下。后來北伐失敗,鄭成功退至廈門,渡海從荷蘭殖民者手上收復臺灣,但不久后突然病逝。接著清兵直下云南,消滅了南明朱由檢建立的永歷政權。緊接著被張煌言奉為君主的南明魯王朱以海在金門島病逝。這一系列不幸事件使張煌言受到沉重打擊,他領導的隊伍成了真正的孤軍,周圍沒有了協同作戰的友軍,上面沒有了凝結民望軍心的君王,眼見反清復明大勢已去,張煌言忍痛決斷,將義軍隊伍全部解散,他自己只帶了幾個侍從劃只小船駛向了煙波浩渺的大海。他有一闋《滿江紅》抒發了此時此刻的悲壯和絕望:
蕭瑟風云,埋沒盡、英雄本色。最發指、酡酥羊酪,故宮舊闕。青山未筑祁連冢,滄海猶銜精衛石。又誰知、鐵馬也郎當,雕弓折。
誰討賊?顏卿檄。誰抗虜?蘇卿節。拚三臺墜紫,九京藏碧。燕語呢喃新舊雨,雁聲嘹嚦興亡月。怕他年、西臺慟哭人,淚成血。
上片描繪出一個“黑云壓城城欲摧”的令人絕望窒息的背景。清兵南下,對中原抵抗的民眾血腥屠殺,多少英雄血灑沙場。最令人無法接受的是象征漢人統治權威的“故宮舊闕”、宗廟社稷,也飄散著北方異族特有的牛羊腥膻的氣味。詞人悲嘆漢家天下的不幸,也悲嘆自己不能完成抗清大業,沒有建立像漢武帝時代著名將領霍去病抗擊匈奴那樣的偉大功勛,因此死后也不可能得到霍去病死后的獎賞——一座祁連山圖像的陵墓。詞人悲憤地表示,盡管戰場上的金戈鐵馬、刀兵弓箭連連受挫,屢戰屢敗,但自己如果有一天含恨而死,一定會像炎帝的女兒女娃那樣,雖然溺死于東海,也要化為精衛鳥銜木石填東海。
下片繼續抒發與入侵者血戰到底的氣概。在兩組快節奏的三字句中,詞人以一問一答的方式,推出唐代與藩鎮叛軍血戰,最后被殺的顏真卿和漢代出使西域,被匈奴單于拘留,持節牧羊十九年而不辱使命的蘇武,表明要以這兩位先賢為榜樣,即便大明朝廷傾覆,抗清志士滲入土地的鮮血化為碧玉,自己仍然篤定忠貞不貳、視死如歸的志向。末尾兩韻,詞人以多情的家燕和高潔的大雁兩個意象感嘆失友之痛、亡國之悲,甚至設想多年后,會不會有人像南宋滅亡之后,前朝遺民詩人謝翱登桐廬富春江畔釣臺哭祭文天祥那樣,來祭祀悼念他們這些早已含恨九泉之下的抗清志士。
填這闋詞之后不久,張煌言在一個荒涼的小島上被清兵俘獲,寧死不降,被斬于鬧市。
為民族興亡的大義浴血奮戰、忠貞不屈的精神往往會穿越時空,成為人類共同贊美的品質。一百多年后,當年的入侵者、敵對陣營的后人乾隆皇帝有感于張煌言的大義凜然,贈送他“忠烈”的謚號,以表彰他的犧牲精神。至此,張煌言既得到國人的懷念追悼,更贏得了殺害他的敵對異族的尊敬,烈士的在天之靈可以安享很多的后人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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