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二首) 朱孝臧
其一
獨鳥沖波去意閑,壞霞如赭水如箋。為誰無盡寫江天?
并舫風弦彈月上,當窗山髻挽云還。獨經行地未荒寒。
其二
翠阜紅厓夾岸迎,阻風滋味暫時生。水窗官燭淚縱橫。
禪悅新耽如有會,酒悲突起總無名。長川孤月向誰明?
這兩首詞作于光緒二十九年癸卯(1903)夏初。《彊村語業》卷一這詞之前為《燭影搖紅·晚春過黃公度人境廬話舊》、《摸魚兒·梅州送春,時得輦下故人三月幾望書》二闋,這詞之后為《訴衷情·癸卯七夕和夢窗》,由此可以推定這兩首詞大體的寫作時間。其時,作者官廣東學政,方視學至嘉應州(今梅縣),曾與當時放歸在家的黃公度相聚,公事畢,經水道返廣州省城,途中作此。
光緒二十六年(1900)庚子國變,作者與慈禧為首的守舊派政見不合,在殿上與太后抗爭,終于于光緒二十八年(1902)秋,由禮部侍郎被外放廣東學政,次年春至粵,結束了近二十年的京官生涯。此時的清廷,已經日薄西山,光緒二十七年(1901)辛丑條約的簽訂,中國又蒙上了新的恥辱。新愁舊恨,郁結于懷,悲憤之情,可以想見。這兩首寫舟行所感的詞作,正是作者這種心緒的傾吐。
兩首詞按時間順序,第一首寫傍晚至初夜,第二首寫夜深,而皆以郁結于胸的感憤貫穿始終。
先來看第一首。
“獨鳥沖波去意閑,壞霞如赭水如箋”,開頭兩句,作者在殘陽映紅天際、漫江水平如紙的廣闊背景上,著意描繪了一只孤獨的水鳥正掠波而去的身影。這水鳥的形象,是江上舟行所見,顯然也是作者自身的寫照。作者外放南來,同學知交,相隔天涯,只剩下孤身一人,處境與“獨鳥”又有何異!而江上暮色,也自然深藏著“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李商隱《樂游原》)那樣無窮的感傷心情。一個“閑”字,其實并非真正的閑暇,而是閑置不用、才不得施的抑郁心情的流露。所以接著作者會發出“為誰無盡寫江天”的設問。如此美好的江天景色,是為誰而描繪的呢?字里行間,透露出“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世說新語·言語》)的萬千感慨。這一問,妙處在含意隱而不露,如宋梅堯臣所說“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達到司空圖《詩品》所云“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的妙境。
隨著時間的推移,下片接寫夜幕降臨以后的江上景色和感受。晚霞過后,月色漸上。“并舫”二句,一句從聽覺,一句從視覺,將月夜行舟所聞所見展示在我們眼前。“并舫”,并列而行的舟船;“風弦”,指弦樂器如琴瑟琵琶彈奏發出的樂聲;“山髻”,謂山形如女子發髻。一個“彈”字和“挽”字,分別用了比擬的手法,仿佛一輪明月是因鄰船的女子彈撥琴弦而引出,山間的云霧也像是山髻牽引而還。這夜晚舟行的景色應該說也是美好的。那么,這樣的美景引發了詞人怎樣的感受呢?“獨經行地未荒寒”,獨自一人行程所經還未見荒寒之處呢!顯然這里含有一種慶幸的心情。聯系上片的結句所表露的無心欣賞美景的心理,細加體味,我們可以察覺到,作者此行,雖然貌似“閑適”,其實,明顯地有一種身世之慨隱含其中。觀察戊戌變法失敗以來這幾年作者所歷,我們不難發現這種心情的由來。光緒二十四年(1898),戊戌新政失敗,光緒帝被幽禁,作者的友人、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劉光第遇害(作者有多首詞作悼念),黃遵憲等有的被放歸,有的被流戍,作者僥幸免災,但新政失敗后派系斗爭的余波未息,詞中反復出現的“獨”字,似乎也透露了作者孤軍留駐的悲涼。這一時期作者的詞作幾乎無一例外地流露了同一悲涼的心情。
再來看第二首。
較之上一首,這一首作者抒感尤多于寫景。
上片承第一首,寫深夜行舟的情景。首句寫江岸景色。翠綠的山阜,紅赤的山崖,交相輝映,一個“夾岸迎”,用移情于景的手法,把作者此時歡快的情緒表露無遺。但就在此時,“阻風滋味暫時生”,船只突然為風所阻,無法前進了,于是各種滋味,都在心中產生了。接著轉寫舟中。“水窗”,船窗。“官燭”,公家的蠟燭,與私燭相對。黃庭堅《觀伯時畫馬禮部試院作》詩:“風檐官燭淚縱橫。”這里用“官燭”,暗示此行乃是官差。燭淚縱橫,正象征了作者之淚,蘊含了作者此時的憂戚之情。
下片轉抒感慨。“禪悅”,佛家語。《大方廣佛華嚴經》:“若飯食時,當愿眾生,禪悅為食,法喜充滿。”意思是入于禪定,使心神怡悅。“新耽”,新近的愛好。全句是說自己新近似乎對禪理有所體會。表面上看,作者似獲得了禪理,有所皈依,有所解脫,但感情的事哪里就這么簡單呢。“酒悲突起總無名”,“酒悲”,指醉酒以后的愁苦之情。白居易《答勸酒》詩:“誰料平生狂酒客,如今變作酒悲人。”“突起總無名”,是說自己突然生出這種愁苦之情,可又說不清這“酒悲”從何而來。從這欲參禪而忘世,然酒后卻不能忘卻煩惱的敘寫中,我們不難看到,這里含蓄深沉地表露的正是作者難以排遣的憂國憂民之情。這時,作者縱目窗外,不由嘆呼:“長川孤月向誰明?”就如上一首“為誰無盡寫江天”一樣,作者再一次憑空發問:漫漫長河,孤獨的寒月,是在為誰高懸?作者對清王朝的憂慮,全寄寓在這凄清的夜景之中。
王國維對彊村詞曾有“古人自然神妙處,尚未及見”的不滿之語,但對這兩首詞卻極為稱許。他在《人間詞話》(附錄一)中說:“彊村詞,余最賞其《浣溪沙》‘獨鳥沖波去意閑’二闋,筆力峭拔,非他詞可能過之。”可見此二首成就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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