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美堂暴雨①
游人腳底一聲雷,滿座頑云撥不開。
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②。
十分瀲滟金樽凸③,千杖敲鏗羯鼓催④。
喚起謫仙泉灑面⑤,倒傾鮫室瀉瓊瑰⑥。
【注釋】
①有美堂:在杭州吳山最高處,嘉祐二年杭州太守梅摯所建。因宋仁宗賜梅摯詩中有“地有吳山美,東南第一州”語,故名曰“有美堂”。
②浙東:杭州在錢塘江西,浙東指錢塘江(古稱浙江)東岸。東漢時依浙水為界分兩浙,東為會稽郡,西為吳郡。唐宋時分為浙江東路,浙江西路。
③金樽凸:指酒滿出杯面。
④敲鏗(keng):狀鼓聲。羯(jie)鼓:唐時西域傳入的樂器,據說來源于羯族。兩面蒙皮,腰細,擊鼓時疾如急雨。
⑤謫仙:天上貶謫下來的仙人,指李白。這一稱呼由賀知章呼李白為“天上謫仙人”而來。
⑥鮫室:《述異記》說南海之中有鮫人(人魚)室,鮫人哭的眼淚都化為珍珠。瓊瑰:美玉。這里用珠玉來比喻詩詞佳作。
【評析】
在西方,山水詩的出現是比較晚的。廚川白村曾指出,直到文藝復興時代,歐洲人對于自然美的價值的認識,還沒有真正成熟。英國詩人詹姆士·湯姆森寫出較有名的自然詩《四季》,已經是十八世紀的事情。可是在中國,早在公元五世紀的晉宋時代,就不僅產生了大量成熟的山水詩,而且自然美作為一個獨立的審美范疇,已經成為詩歌最重要的主題之一。所以在中國古代的山水詩中,是很能夠看出中國詩人的精神特質和審美特點來的。
蘇軾是我國古代著名的山水詩作家之一,他的山水詩具有非常強的抒情性,充分顯示了他浪漫主義的精神氣質。而《有美堂暴雨》一詩,又是他山水詩中很有特色的一篇。
這首詩是熙寧六年初秋,作者游杭州城內吳山有美堂時所作。有美堂在吳山最高處,登臨遠眺,左見錢塘江,右瞰西子湖,視野極其開闊。所以詩中所寫的景象,也比《望湖樓醉書》中所描寫的西湖雨景更加壯闊而雄奇。
開頭第一句,“游人腳底一聲雷”,起勢十分突兀,具有先聲奪人之概,顯示出暴風雨來勢之迅猛。雷聲不是在空中,也不是在頭頂上,而是在游人的腳下炸響,這顯然是一種極度的夸張。有人說,這樣寫是為了突出吳山地勢之高;其實,更主要的,還不如說是為了突出雨前云層之低。暴雨將臨,黑沉沉的烏云翻滾著,直壓向地面,至使站在吳山頂上的游人竟感到這一聲霹靂是在腳下響起,這就非常準確地捕捉住了夏末秋初江南暴風雨的特點。“一聲”二字,尤其顯示了雷霆的迅烈,使人感到動魄驚心。
由于第一句突出了烏云的低壓,所以第二句的描寫就有很強的實感。“滿座頑云撥不開”:帶著雷電的雨云,竟然就在人們的身邊翻涌著,沉重、濃密,以至用手去撥也“撥不開”!這里“頑云”二字,見唐代陸龜蒙的《苦雨詩》:“頑云猛雨更相欺”,表現出烏云洶涌翻騰的氣勢,“撥不開”三字,既寫烏云壓山、彌滿四座,同時也夸張地渲染了暴雨將至時的氣氛,使當時的情景,寫來如歷歷在目。
接下來的一聯,集中表現了暴風雨到來時那一瞬間的奇偉景象:“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這兩句詩,后一句是實寫雨景,前一句是以幻寫真。錢塘江古稱浙江,杭州在錢江西岸,屬浙西。站在吳山頂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雨陣從東岸飛撲過江的情景,故有“浙東飛雨過江來”之句。面對著千里橫飛、呼嘯而來的暴風雨,作者產生了“天外黑風吹海立”這樣神奇的幻覺和想象。他覺得風是如此狂猛,天地是如此昏暗,這一定是從海上吹來的“黑風”掀動了大海的波濤,使海水涌起、濁浪排空,化作暴雨,傾瀉下來。這里的一個“黑”字,極寫暴風雨來臨時天昏地暗、令人恐懼震驚的景象;“吹海立”三字,從杜甫《三大禮賦·朝獻太清宮》中“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一句化出,極力夸張海水涌起、排空而來的氣勢。用“海立”來表現“飛雨”,比起“傾盆”、“傾缸”之類的描寫來,氣勢真不知要大幾千幾萬倍!這兩句詩雄構奇想、氣勢非凡,《御選唐宋詩醇》說“寫暴雨非此杰句不稱”,誠為確論。
下面一句,“十分瀲滟金樽凸”,有些選本說是寫錢塘江,這是一種誤解。此詩題目為《有美堂暴雨》,作者在描寫暴雨的同時,還必須扣準“有美堂”三字。前面說過,有美堂位于吳山頂峰,左眺錢江,右瞰西湖,因“地有吳山美”而得名,所以作者在這里,是不會只寫錢江,而把西湖丟下的。事實上,“十分瀲滟金樽凸”一句,正是以金樽喻西湖,寫暴雨如注下西湖的水滿溢動之貌。
“十分”,指把酒斟得很滿,如白居易《醉吟》詩:“兩鬢千莖新似雪,十分一盞欲如泥”。“金樽凸”三字,從杜牧《寄李起居四韻》“云罍心凸知難捧”、《羊欄夜宴》“酒凸觥心瀲滟光”等句化出。這一句寫作者從有美堂上俯視西湖,偌大的西湖,只如天地之間一只小小的酒杯,暴雨后湖水漲滿,就像瓊漿玉液高出杯口、盈溢流出一樣。氣象恢宏奇偉,語意雄渾,使人很自然地聯想起李賀《夢天》詩中“一泓海水杯中瀉”的句意。
“十分”一句屬見,下面的“千杖”一句則屬聞。這時候,作者聽到的雨聲,是如同千萬支鼓槌敲打羯鼓一般的轟響。唐南卓《羯鼓錄》中記載,宋璟善擊羯鼓,曾對唐玄宗說:“頭如青山峰,手如白雨點……山峰取不動,雨點取碎急”,可知羯鼓之聲乃急驟如雨,這里蘇軾是反過來,形容雨聲如同羯鼓之聲。又據《唐語林》載,李龜年“善打羯鼓,明皇問卿打多少杖?對曰:‘臣打五千杖訖’。上曰:‘汝殊未,我打卻三豎柜也。’”是唐人又以打壞鼓槌的數量來代表擊鼓的技藝水平。蘇軾這里的“千杖”二字,突出了鼓聲的巨大有力,表現出雨聲的震耳欲聾,從而進一步渲染了暴風驟雨的猛烈氣勢。作者此時在有美堂中,大約設有宴席,金尊羯鼓,都是眼前之物,信手寫入詩中,比喻得十分精妙新奇,使人耳目一新。
此詩的前三聯,對面前的疾風暴雨作了有聲有色的描繪,尾聯忽發奇想,由寫“雨”轉向了寫“人”。“喚起謫仙泉灑面,倒傾鮫室瀉瓊瑰”。謫仙,指李白。《舊唐書·李白傳》載:“初,賀知章見白,賞之曰:‘此天上謫仙人也。’”又載:“……玄宗度曲,欲造樂府新詞,亟召白,白已臥于酒肆矣。召入,以水灑面,即令秉筆,頃之成十余章。”作者在這里,顯然將自己比作了謫仙。他十分自負地想:當年,唐玄宗為使李白撰寫樂府新詞,曾將清水灑在他的臉上;那么,今天這場如此壯美的雷雨,會不會是天帝為催我賦詩而潑灑下來的天泉呢?“鮫室”一詞,見《述異記》:“南海中有鮫人室,水居如魚,不廢機織。其眼能泣,則出珠。”瓊瑰,即美玉。傾珠瀉玉,當指順口涌流出的絕美的詩句。這一聯詩,表面上仍是對面前急雨的形容描述,實際上卻是說,這場奇偉壯觀的暴風雨激發了自己的詩情,自己也要像當年李白那樣,乘醉揮毫,寫出驚世絕俗、文采艷艷的美妙詩篇來。在對暴風雨作了筆墨淋漓的描繪之后,突然轉入如此飄忽的遐思逸想,奇情異彩,不能不讓人拍案稱絕了。
蘇軾的《有美堂暴雨》這首詩,歷來為詩論所盛推,被認為是一篇充滿“奇氣”(方東樹《昭昧詹言》)的奇作。究竟此詩“奇”在何處?我們認為有如下三點:
首先,是它的極強的主觀抒情性。有人說,在這首詩中,作者“完全站在客觀的地位”,描繪了一幅“純粹客觀式的畫面”,其實是大不然。“游人腳底一聲雷”,這是客觀的描寫嗎?“天外黑風吹海立”,就更不是“純粹客觀式的畫面”。恰恰相反,這首詩中所表現的,更多的是作者的主觀感受,帶有極鮮明的主觀感情色彩。在蘇軾看來,眼前的這場暴風雨,就像是大自然的感情的一種搏動,與他自己狂放不羈的性格、洶涌澎湃的情感,正存在著某種奇妙的和諧和一致。作者在這首詩中,與其說是在客觀地描寫景物,不如說是以他如椽的巨筆,盡情地涂寫著心中的印象,表現著大自然的壯美景象在他胸中激起的巨大的感情波瀾。作者似乎有意地背離了中國古代山水詩中強凋主體被動承受的擬物主義的抒情方式,有意突破了在山水描寫中隱遁自我的傳統,使得此詩對于自然的美的描寫,深深地打上了作者自己的思想性格的印記。這種對于傳統的背離和突破,這種在山水詩中表現出的強烈的主觀抒情色彩,應當說是此詩被人稱“奇”的重要原因之一。
此詩的第二“奇”,在于它奇特的內容和結構。在這首詩中,我們看不到中國古代詩歌的“詩以言志”的傳統觀念和一般律詩那種起承轉合的表現手法,它只是對暴風雨的盡情的描述:全詩第一句寫霹靂,第二句寫烏云,第三、四句寫暴雨的奇觀,第五句寫水勢,第六句寫雨聲,最后一聯,由泉灑謫仙的聯想,意織到天意催詩,全詩即戛然而止。起如驚雷,去如飄風,明明是一首嚴整的七律,人們讀后卻覺得像是從長篇古風中截取下來的一段,這是人們稱“奇”的第二個原因。查慎行在《初白庵詩評》中說此詩“通首多是摹寫暴雨,章法亦奇。”就是指的這一點。
第三,是此詩的奇妙的比喻、夸張、想象和聯想,充滿了奇思奇氣。這在前文中已有詳細的介紹,這里就不再贅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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