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房中曲》
薔薇泣幽素,翠帶花錢小。嬌郎癡若云,抱日西簾曉。
枕是龍宮石,割得秋波色。玉簟失柔膚,但見蒙羅碧。
憶得前年春,未語含悲辛。歸來已不見,錦瑟長于人。
今日澗底松,明日山頭檗。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識。
——李商隱《房中曲》
這個男人是一個傳奇,不因為他長得如何帥,也不因為他的人格多么高尚,也不因為他多么豪放曠達,不是因為這個男人多么有能耐,多么為民請命,甚至連一些緋聞都說不上有,古往今來沒有一個男人在沒有什么有跡可循的緋聞情事的情況下,被千載的女人惦記的。他只模模糊糊地說了幾句囈語,就把全世界的人俘虜了。甚至他的囈語里面沒有出現任何一個女人,甚至沒有出現一句明確的表白之語,他征服別人的只是那一腔年華的感傷,是的,感傷。
感傷不等同于哀傷,它比哀傷輕薄縹緲,也更加不絕如縷,雖然不易察覺,但是一旦察覺就難以擺脫;也不等同于悲痛,它遠比悲痛從容,但是比悲痛持久。感傷的瞬間不需要抱著誰哭,也不需要向誰傾訴,只是有一些場景——某一個落日的黃昏,或者某一個初雪的冬天,你在水中看見了自己的臉,或者看見了別人的臉,風帶來了一些涼涼的濕潤,你便想徐徐嘆那么一口氣,為著那些擦肩而過的,得到的終于又失去的,得到的終于又變味的,還有那些永遠無法觸摸的永恒。
這些情緒不是一個金戈鐵馬的戰士所能領略的,也不是那些擅長風花雪月的紈绔子弟所能感知的,它需要一點點的理想主義,和一點點易感的柔情。
也許這樣的男人是一個夢,就像月光一樣,兼具清冷與溫柔,多變與永恒,但是多么幸運,他曾經存在過。沒有留下什么過分旖旎的傳說,任憑那些不甘心的后人一點點地根據他的詞句來拼湊、來猜測他的點點滴滴。他從來不過分張揚,他的詞不是一曲情歌,也不是一場號哭,更不是清幽的哽咽,而只是一聲聲那淡淡的、細若游絲的嘆息。
曾經有人說過,當你身處荒無人煙的小島,四周除了自己沒有別人的時候,你所有的表情和語言都會消失,你將不會笑,不會哭,因為哭與笑都是帶有表演性質的表情——那個時候唯一剩下的,就是嘆息。因為低沉的嘆息是人最真實的情緒。因此,李商隱什么都沒有說,什么都沒有做,他只留給我們一個可供無限懷想的背影,和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擁有這樣的情緒的男人是不一樣的,他的眼睛比一般人多幾分水汽,哪怕他跟販毒走卒吃的一樣的飯,說著一樣的話,你都有理由相信,那個男人別有深意!認了吧,上帝從來就不是公平的。所以千古之下,人們為他迷醉,即使他跟所有人一樣,也愛過,也恨過,也試圖遺忘過,也最終被記憶打敗,最后被時間救贖過。
他跟妻子王氏相識的過程沒有人提起,好像王氏只是李商隱的一個背景,作為資料被提及的存在一般,他們的故事沒有波折,也沒有什么浪漫的東西,甚至王氏早亡也沒有掀起任何波瀾,一般來說一個早亡的女人總能引起讀者的柔軟情緒,然而李商隱的妻子沒這個福分,只是因為這個男人實在是太耀眼了。
可惜的是,李商隱并沒有像我們惡意期許的那樣不愛任何女人,不食人間煙火,他沒有被千載的粉絲所擁有,至少他曾經被一個女人所獨占,而且是完完全全的,非常徹底。
許多年之后,我們還在讀他的那首《夜雨寄內》。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你問我什么時候回來,其實我也不知道。問歸期,就是一種想念的表達吧?你什么時候回來?言下之意,我想念你,其實李商隱和妻子自從婚后就很少在一起,都是天各一方。異地之戀,是為了夫君的前程,那個女人能做的就是一遍一遍地詢問歸期。
想起了那首閨房詞“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一個女子倚著滿地垂柳,想起送別夫君的情景,那個時候他們彼此還是青蔥年華,新婚燕爾,她跟所有的女人一樣催促夫君去考取功名,以為有了功名才能有幸福。誰想夫君一去千萬里,歸期遙遙。千金容易得,知心也難求。那些如同浮云的功名利祿哪里能比得過有情人在身邊朝夕相伴呢?可是男人志在四方啊,女人只能倚著陌頭楊柳,眺望征途。
王氏倒算是個幸運的,因為他的夫君至少也在想念她。
你問我歸期呢,我也在同樣問著自己,什么時候才能回到你身旁?在這個山雨彌漫的夜晚,這是一個多么適合思念的季節,他獨坐孤燈前,給她回信,筆尖下盡是綿延不絕的思念,就像這綿延不絕的雨一樣。這個秋季的雨會有什么不同?讓他想到了什么呢?不管怎么樣,這個夜晚對于他們雙方來說都是極其特別的,因為他在這個夜晚銘刻了一個思念的瞬間,就像一張極具辨識度的書簽,插在蒼白的歲月里,來日翻起這頁,還有彼時的痕跡。
比方說,當他終于得以跟她見面以慰相思的時候,他可以順利翻到這一夜,那日的思念就如同那夜的雨一樣磅礴。他們依偎在燭火下,像是離別已久但是毫不見外的知己,聊著家常或許還有人生、理想,訴說著不淺不淡的思念,自然而然,溫馨真切。那種情感是擁抱的情感,是牽手的溫度,也許有一點情欲,但是只有一點點而已。他們之間所擁有的,更多的是依戀與默契。
西窗下,紅燭邊,一盞淡酒,促膝談心,這個場面已經夠美好的了,何況那兩個人還是夫妻?那更讓人羨慕不來了。都說夫妻之間是聊不來的,所有的男人都在外面控訴自己的妻子不能體會他的感情,都是哭訴自己的寂寞,而李商隱不,他很享受跟妻子談心的時光,那么的安靜美好。
于是你知道,他確實是一個不一般的男人,但是他的特別不在于他眼高于頂,不食人間煙火,而是他確確實實的知道自己生在塵世,而且他如此感激在塵世中陪伴他的女人。
幾年之后,那個時候他三十九歲,王氏因病去世,可悲的是,他還沒能見到她最后一面,那個時候他仍然在外面漂泊,為了生計,或者是為了理想。我們無法去猜測他的哀傷,他的哀傷里究竟有些什么成分?有悔恨吧?也有現世倏忽的感慨吧?四十二歲給自己的《樊南乙集》寫序說“三年已來,喪失家道,平居忽忽不樂,始克意事佛,方愿打鐘掃地,為清涼山行者”,至四十六歲去世,未再娶。
在東川柳仲郢幕府時,柳有將歌伎張懿仙相贈之意,李商隱寫了《李夫人三首》,第一首是“一帶不結心,兩股方安髻。慚愧白茅人,月沒教星替”。大意是說:一條帶子是打不出好的同心結的,而也只有雙股的釵,才能將發髻好好地固定。我也很明白這道理,很感激你貴為封疆大吏,卻來關心我的微末瑣事。然而,月亮隱沒了,星星怎么替代得了月亮那光彩?這境界和意思大約等同于元稹的那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了,然而李商隱終究沒有再娶,而元稹在同一年就跟薛濤發生了一段感情。當然,在這里我無意評價誰對誰錯,感情發生的任何一個階段都是值得尊重的,然而我又不得不感到慶幸,是的,李商隱確實是一個不一樣的男人。
王氏死后,李商隱對她始終念念不忘,寫了很多詩歌來紀念她,比如《李夫人三首》后二首:“剩結茱萸枝,多擘秋蓮的。獨自有波光,彩囊盛不得。蠻絲系條脫,妍眼和香屑。壽宮不惜鑄南人,柔腸早被秋眸割”,在他的心目中,李夫人是多么美好的存在。又比如《正月崇讓宅》“密鎖重關掩綠苔,廊深閣迥此徘徊。先知風起月含暈,尚自露寒花未開。蝙拂簾旌終展轉,鼠翻窗網小驚猜。背燈獨共馀香語,不覺猶歌起夜來”;比如《王十二兄與畏之員外相訪見招小飲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謝傅門庭舊末行,今朝歌管屬檀郎。更無人處簾垂地,欲拂塵時簟竟床。嵇氏幼男猶可憫,左家嬌女豈能忘。秋霖腹疾俱難遣,萬里西風夜正長”。可以說他的想念是情真意切的,無處不在的,但是并不是那么摧心肝,比起晏幾道的傷感來,似是弱了幾分,然而,這才是李商隱,我們可以相信他的眼角是沒有眼淚的,他的哀苦都藏在眉頭,鎖在眼底。
然而盡管是這樣地想念著,在《房中曲》的結末他卻要說“今日澗底松,明日山頭檗。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識”:澗底的松樹將永不得見天日,而山頭的黃檗,是從心里往外苦的,他們都沒有歡愉的日子。現在是幽明路隔,等到一日天翻地轉,即使終于在地下重見了,我們也將不再認識。上面的這些詩,《房中曲》大約不會是寫得最晚的,盡管是那么念念不忘,他還要這樣說,盡管是這樣說了,而他仍是那樣念念不忘。他等著下面會面的日子,天人永隔不可怕,因為他總能等到泉下相逢的一刻。然而他擔心的是他們到了地下也變成“縱然相逢應不識”的陌路人了,一切記憶被拋開,那么多曾經歡好的歲月就相當于沒有存在過了。詩人就是詩人,他有一雙感傷的眼睛,因為他挑選了時光當敵人,注定一敗涂地。然而,這才是那個留給我們一個背影和一聲嘆息的李商隱,獨一無二的男人。
從王氏去世,到他去世,總共九年,他沒有再娶。沒有新的記憶來抹殺前緣,那么我們不得不帶著嫉妒之心祝福他,到了地下也能遇到那個令他魂牽夢縈的女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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