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河
謀生在外,閑暇無多。想蹭著夕陽的余暉,在故鄉的田塍上走走,有時竟成奢望。家鄉的山水,雖因歲月的流逝,而時過境遷;但故土風物依稀,人情依舊。
我雖已過詫異于做的夢開出了花的年齡,卻依然鐘情于灑下的汗長成的樹。
在這片承載著厚重人情的土地上,最耐讀的,要數毫不起眼的港汊小河了。
故鄉的小河有多少?不知道。但見爛漫的五月天,春花飄零時,暖暖的春水護送著滿江滿河的小蝌蚪,源源地漂流四方……
故鄉的小河有多長?不知道。夜晚,只聽到水面“欸乃”的搖櫓聲,和漁工、纖夫的咳嗽聲,把童年的夢牽引得很遠很遠……
故鄉的小河有多大?也不知道。只記得,每年初秋山芋開挖的季節,河水順著石水橋的臺階,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往上攀漲。慢慢地靠在堤岸上,寬亮亮的一望無涯。它像一個胖乎乎的娃兒似的,想站起來看看這喧騰的世界呢!
那年月,這片土地上缺少大河,每逢這個季節,雨水偏多,加上臺風潮汐,水沒是家常便飯的事。
當此,我們涉入齊襠深的濁水,到低洼地里挖山芋。那山芋被水一浸泡,需要晾曬好些天,但吃起來還是有一股難上口的怪味兒。此時,母親煮上大鍋大鍋的麥片飯、南瓜飯晾在竹籃子里、栲栳里。因為灶膛一進水,就再也沒法煮飯了。罱泥的小木船系在水橋邊的楊樹上,像欲脫韁而去的犍牛。看著漸漲的河水,祖母整天扶著門框,嘴里不停地念叨:要水沒了,要水沒了。
不日,灶膛里就能摸到鯽魚了。鴨們蛻下的白凈的羽毛,在昔日的打谷場上隨風飄來飄去,像有靈性的帆船。平日里撒歡的狗們,一聲不吭地蹲在矮墻上,用憂郁的目光,送我們艱難地涉著水去上學。
呵,河真大!我們不禁感嘆。
但爺爺說,河算不得大,外面還有黃浦江、長江、大海。不過你也別小看那些小河,據說有一年發大水,小河大發脾氣,河里的水漲得比屋檐還高,不會游泳的人都喂了魚鱉。所以,男人得學會游泳。
我知道,爺爺是針對我說的,因為我怕水,不會游泳,他們笑話我前世是貓科動物。但我以為爺爺的話,不全是在嚇唬我。
蟬聒噪得煩人,夏天即將過去了。伙伴們都能游到對岸去了,而我依然是一只在河灘邊撲棱的丑小鴨。盡管對岸蘆葦叢里的翠鳥鳴唱得很動聽,而我望著寬寬的河水,卻沒有征服它的勇氣。
鄉下的孩子野,稍大一些,就跟著半大的小伙子趕海,挖蟶子,拾黃泥螺。
第一次見著大海,我真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遼闊的地方:一望無盡的海堤,近處是高過人頭的蘆葦,順著蘆葦叢中的小徑往外跋涉三五里,眼前豁然開朗,展現在面前的是綠瑩瑩的秧草地。踩著沁涼的秧草往外走,不時驚起藏匿其間的魚蝦等水生物。再遠處則是搏動著的大海:白帆,遠山,“磔磔”著掠過頭頂的一群群沙禽。
我讓澎湃的濤聲灌滿我的胸腔,驀然間覺得自己長大了。
說來也怪,就在我見了大海的那一年夏天,我輕而易舉地學會了游泳。于是我不屑于故鄉的那些小河了——盡管它還是每年發大水,每年會有人淹死。
長大后想想,那也許就是“曾經滄海難為水”的道理。
后來讀中學,再后來到外面念大學,過了黃浦江,見了長江,也領略了人類文明發祥的搖籃黃河。每次再回家時,看那港汊小河,不過也就是些溝溝坎坎而已,水也沒以前的清澈,淤塞的河床滿是雜草。真不知道當年為何那樣地敬畏。
再后來,經歷了多年的生活闖蕩,覺得大海也不過如此罷了,反而時時牽掛起故鄉的那些小河了。
每每回家,總要到那些無名的河邊留連。黃昏的夕陽回放出當年我們戲水的童聲;我們常去偷棗的洼地,已變成了蝦塘。
哪里去了?多刺而又令人向往的棗樹。哪里去了?我童年的伙伴。
“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遠處的喇叭里傳來了歌聲。炊煙中,仿佛聽到母親在召喚。
現在,生活的經歷使我懂得,最博大的還是故鄉的河,她雖然沒有長江黃河澎湃的氣勢,也沒有大海的恢宏遼闊,但她有母親般的悠悠情懷,是經得起她的兒女一輩子品讀咀嚼的。
故鄉的河呵,蕩漾著童年的夢,牽動著老成的心。
發表于2010年4月11日《新民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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