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畏糧食
每進工作餐,發現許多人就餐后,餐盤里還留存著不少飯菜,有的幾乎沒動幾箸。由是相信每年中國浪費的糧食可養活2億人不虛。見此情景,常會想起小時候祖母的叮嚀:飯碗要吃干凈,不然會遭天打的。
天打,是奉賢的本地話,就是雷劈,而且指被雷劈著。譬如柘林有座“天打橋”,據說就是因為雷劈死了橋洞里的兩條大蛇而留名。有人被雷擊后存活下來,人們背后就稱他“天打人”。
所以,對于打雷,人們一直很敬畏。
其實在我們小時候,雖不怎么餓肚子,但口糧也不寬裕。逢豐穰年成,每人的口糧是552斤谷子。若年成不佳,則分448斤谷子。這是國家的定量。之所以叫“口糧”,因為是按人口分的。而大人們說,這與解放前饔飧不繼比,已是天壤之別了。所以那時不像現在,一遇到飯菜不可口,就一推碗筷了之。即使說飯碗吃得不干凈,也只是留下些飯穗罷了?!帮埶搿币彩潜镜卦?,書面語是“飯?!?。大字不識幾個的農民,不知道“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之類的詩文,卻對養家活口種地的艱辛,有著切身感受。
見我們吃剩的飯穗,或飯籃里已被風干的飯粒,祖母會耐心地一粒粒剝下來,放在干癟的嘴里品咂。三年困難時期,祖母把吃了麥粥的粗碗舔了又舔,一面念叨那是要遭天打之類的話。對天打,不光我們恐懼,即使大人也是懼怕的。生產隊里的一個媳婦,與婆婆關系一直不好。一年夏天的晚上,一個落地雷就打在媳婦房間的頂上?;鹎蜻^處,瓦片、椽子掀掉了大半。媳婦以為自己是遭天譴,馬上跑到婆婆的屋里搗蒜似的叫“媽”。從此和好。
所以每逢打雷,我們不敢出門且不說,而且會蜷縮在大人堆里,不勝顫栗。祖母會趁機說:飯碗吃干凈了嗎?糟蹋糧食了嗎?這時,我們除不住地點頭外,回想著自己有沒有這樣的行為。心想,天那么高遠,怎么會知道我們吃剩飯碗呢?
祖母好像知道我們的心思,會念叨說,天什么都瞞不過它,昧良心的事天都記著,總有一天要報應的。我說,良心在哪里?祖母指指我的胸口正中說,就在這里。那時還懵懂,不知道良心究竟是什么。不過那話連同天打的事卻一直烙在了腦海里。
不過,烙在心里也沒用,小孩子貪玩。正吃著飯時,聽到外面伙伴的呼喊,會擱下飯碗往外跑。管他天打不天打的,今天是個大晴天。到外面野去。
在燥熱的收割插秧季節,我們往田頭給大人們送飯送水。大人們從田里起身,來到田埂上,直起腰桿要我們捶背。隨后席坐在田埂上,就著陽光吃茶淘飯。在這吃飯兼作歇息的空當,會自言自語說:一粒米,七擔水。看著大人們卷著褲腳管的泥腿,望著他們臉上汗水結晶出的鹽花,我們還是懵懂。巴不得大人們吃得快些。我們還要去游水,還要去掏鳥窩。
直到十二歲下地干活后,才對“一粒米七擔水”的農諺有了體會。那時,我們不再是沒上鼻栓的牛犢,可以在父母的視野里撒歡。作為農民后代的生活的軛,正套向我們稚嫩的肩膀。一塊白茫茫的水田正等著我們插秧,望不到盡頭的麥浪正等著我們開鐮。我們厭煩讀那些無聊的書,可我們更懼怕放假。放假了,那軛又給套上了。于是又期盼開學。那時,大人教育我們說,不好好讀書,將來就種地。不過,這句話效果奇好,好些逃學的主,就此乖乖就范。目的只有一個,就是以后不當農民。為了不當農民,高考考四五次也決不罷休。
“一粒米,七擔水?!币桓舅肷嫌卸嗌倭9茸??一塊田里有多少稻穗?這無疑是個天文數字。我們是算不過來的。怪不得牛套在車轅上打車時要罩住眼睛,否則,望著茫茫的稻田,它也會失去信心的。
勞作的辛苦,體膚的困乏,使我們體會到,那七擔水,何止是河水?更是農民們艱辛的汗水。土地之所以那么肥沃,禾苗那么茁壯,那更是祖祖輩輩的農民們,用汗水浸潤澆灌出來的。
城市的人雖然也讀過“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詩句,但他們畢竟只停留在書本上,對種糧食的艱辛是沒有切身的體會的。而來自農村的,自懂事起,就與糧食結下不解之緣。即使自己沒正兒八經地成為一個農民,但他看到過父母艱辛的勞作。
說到底,他們對糧食的敬畏,其實是對辛勤耕作的敬畏。
童年是一張簇新的磁卡,凡事一旦攝入,就再也無法抹去。我生逢其時,有記憶起就趕上人民公社,村里人都到大食堂吃飯。四五歲又趕上了三年困難時期。農民雖干的是種莊稼的體力活,但種出的糧食,自奉不足。除了農忙季節早晨都食粥,冬天幾乎食兩頓粥。粥里往往攪和著麥片、山芋、青菜,飯中摻和紅花草、南瓜。盡管如此,口糧短缺的人家,往往而是。于是撿拾菜莢,挖卷心菜的根充饑。以至于那時的農民面泛菜色,容有憂戚。
農家娃雖然有大人的庇佑,但饑餓還是襲擾腸胃。春夏季節,我們可以拔茅針,采桑葚,摘雀雀梅、蛇卵子,還可以偷生產隊的蠶豆、瓜果。秋天到了,就挖山芋,掰菰白,撈菱角。最大的期盼是等待新稻米上場,就可以吃到香糯的新米飯。那是用不著菜肴下飯的。吃得肚子鼓脹鼓脹的。
當時,是因為饑餓,現在回想起來倒覺得是一種樂趣與溫馨。
饑餓給了我們向往與憧憬,而有向往與憧憬是幸福的。特別是在童年與少年期。
前些日子,我回村里參加一位老人的葬禮時,遇到魚叔。他比我大十多歲,父母在他少年時亡故。在那個年代,留下魚叔兄弟二人,雖有族人照顧,可那樣的歲月,自顧都不暇,怎么能周濟別人呢?他們兄弟倆不是睡在牧場就是鉆稻草堆。在長身體的年齡,而常常有一頓沒一頓。于是魚叔就養成了偷竊的習慣。但他不偷別的,專偷隊里的糧食。由于年紀小,隊里只是教育為主。但有一次,他不懂,穿窬而入偷了隊里的糧種。這還了得,于是被送去勞動教養。而送他去教養的正是他自己當隊長的叔叔。
在那講階級斗爭的歲月,這不能怪他叔叔,再說糧種是農家的命根。于是他去了白茅嶺農場。這一去就是三十多年。在那里,他吃飽飯的最基本的愿望實現了。后來他成了拖拉機手,而且成了場里的種糧能手。
前些年他拖家帶口回村落戶。由于沒了住房,就住在廢棄的倉庫里——他曾經告別故鄉的地方。他是一個寡言的人。問起他的境遇,他平靜地說,自從場里退休后,現在每月能領取3000多元的養老金。兩個兒子既出息又孝順。他現在也老了,除干些輕活外則含飴弄孫。
村里人調侃說:老魚虧得當年去了那里,還有這么多退休金。我們幾個做過村主任的,現在還不是給人家做保安看門,拿1000多元的鎮保?
我對他的遭遇深深同情。如果當年他父母俱在,他何至于失去怙恃?如果不是因為饑餓,他何至于偷糧食?雖然魚叔現在的境遇不錯,但那段經歷對他畢竟是個陰影。
每到稻麥登場后,魚叔習慣了到田野里撿拾遺留的稻穗、麥穗。那是他少年時饑餓的經歷使然嗎?
忽然想起朱柏廬“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的格言。
其實,祖母的飯碗不吃干凈遭天打也好,魚叔上了年紀還撿拾麥穗也好,還是朱柏廬的家訓也罷。歸根到底,那都是體現了與饑餓和糧食打過交道的人,對糧食的敬畏。
2013年8月于枕曲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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