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見彩虹
夏日,為消溽暑,住到了鄉村的老家。
太陽雖還掛在枝頭,遲遲不肯下山,漸漸將農舍長長的陰影移到鄉場上。母親在灶前燒夜飯,父親在屋前的河邊趕鴨子。我到門前的百尺涇里齫一桶水,潲在水泥地上,以挹住風撩起的小塵。神奇的是,原本燥熱的風,經過陰影的過濾,涼爽了大半。
隨后,我放一把竹榻躺下,順手再拖一只小杌子擱腳,享受起晚飯前的片刻寧靜。
風,從青嫩的稻尖上吹過來,從長滿荷花、紫芡、菱角的池塘上吹過來,裹挾著鄉村特無可名狀的清芬,夾雜著稀松的蛙聲。你會覺得,那微風與蛙鳴是綠色的,觸手可及。此刻,手頭若有一本心儀的閑書,有意無意地翻幾頁,聊當休閑的佐料。這大概就是羲皇上人過的日子了。
“朝佀于西,崇朝其雨。”風的手,將《詩經》翻到《蝃侒》篇。“蝃侒”者,虹也!虹,我們鄉下俗稱“鱟”(hòu)。“朝佀于西,崇朝其雨”,雖出自兩千幾百年前,但它表述的意思,卻還保存在現在的諺語中,即“東鱟日頭,西鱟雨”中的“西鱟雨”了。那諺語整句的意思是:傍晚時,東方見鱟,第二天一定是晴天早晨;西方見鱟,那這一天必定雨澤如注。
《蝃侒》的開句是“蝃侒在東,莫之敢指”。這意思,在奉賢鄉下還保留著。小時候每當看到天上出現了虹霓,而我們又興奮地用手指時,大人們會呵斥說,鱟是不能指的,指了,手指頭會爛掉的。雖然,那時未曾見著誰的手指爛掉,但我們都心懷敬畏,不敢造次。
合上書想想,這些年確實也難得見彩虹了。就拿今年來說吧,時令已近處暑,可從未見到過一次彩虹。現在的小孩兒,長到讀書的年齡了,盡管他們的彩筆下曾描畫出彩虹,但那只是在畫圖冊上搬過來的彩虹。即使想象再豐富,也去真正的彩虹甚遠。
是什么原因使彩虹隱曜?是浮躁的煙塵嗎?是日趨污濁的大氣嗎?
記得小時候,盡管冬天很冷,小河上結的冰層,能承載一個人的重量。但夏秋季節,卻雨水豐沛,幾乎每天的午后,總會有一場雷陣雨。午睡的蒙眬間,隱隱聞聽到雷聲漸近,烏黑的陣雨云翻卷著從天邊推到頭頂,隨著霍閃的銀鞭一鞭緊似一鞭的抽打,熱辣辣的雨點在田野里、操場上炸開。于是,雨霧間夾雜著厚樸的塵土味了。
那多半是午休時分,我們一溜兒排在教室外低矮的檐下,看瓦當間的水滴,連貫成水線,再稠密成雨簾。用雙手捧掬瓦當間如注的雨水,或者干脆引頸向外,讓雨水沖走睡意。抑或還仰張著嘴,以承接來自高天的清甜。還嫌不過癮的,就借相互推搡為由,索性在操場上繞個小圈。夏秋間我們都打赤腳,操場上于是多了幾串淺淺的腳印。
上課的鈴聲響了,無奈間我們被老師趕進教室。這堂課的效果無疑是最差的。不管老師再用粉筆擦將講臺拍得乓乓響,教室里鴉雀無聲的是我們的軀殼,而那一顆顆頑心早已飛到野外:看到汪成澤國的倉庫場上,癩蛤蟆踱到場中央,粘食恓惶的蟲蟻,吃面條似的吞食蚯蚓;稻田里溢出的淙淙流水,正順溝渠而下,吸引著攻水鯽魚,那該是晚飯鮮美的菜肴……
半個來時辰后,雨過天晴。鮮潤的太陽,在東南的天宇扯起一道拱形的彩虹。有時還不止一道,而是兩三道。有的呈半圓的拱門狀,似乎告訴我們,進入那扇門,里面定是個奇妙的世界;有的只是彎彎的一截,像春日里的蘆芽,直插天庭,給我們留下了無盡的向往……
我們呼吸著富含臭氧離子的清新,卷起褲腳管,涉著泥濘,也涉著青澀的年華,跋涉在鄉間小路上。老師溫暖的目光,護送著我們的背影,融入裊裊的炊煙,走進農戶人家矚望的門框。
我們的腳脖子漸漸在泥濘里茁壯,我們的心靈像雨后的天空般晴朗。那是因為我們心里,已烙下了那道道歲月再也抹不去的彩虹。
即使現在,已到了讀得進《詩經》的年齡,想到此,老成的心依然不免神往。
當年,時不時會扯起的道道彩虹,如今,則成了夢想。如果一個人,在童蒙的年齡段,不曾見到過彩虹,那對他的成長則是何等的缺憾呢!有一位父親,為了給女兒看究竟什么是彩虹,就用一架噴灑農藥的噴霧器灌上水后,面對著陽光噴灑,制造出一條具體而微的彩虹。雖然這也是彩虹,但與大自然渾然天成的彩虹相比較,實在是出于這位父親的無奈。但我以為,那該是這位父親送給女兒的童年最好的禮物了。
天邊的云層里抽著閃電,但太遙遠了,聽不到丁點雷聲。這夏天幾乎沒下過像樣的雨。蟬的嗓子也干渴得冒煙,不然那鳴叫為什么那樣喑啞呢!
隨著木頭鍋蓋的悶響,灶間里飄出夾雜著蒸茄子、燉蛋的飯香。它喚醒了童年熟悉的記憶,就像久違的乳香。
今年,看來還是見不著彩虹咯!
“朝佀于西,崇朝其雨”,我又念了一遍。把書扔到小杌子上。清風,你去翻吧!
發表于2012年2月10日《新民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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