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大了,母親小了
母親屬虎,丙申年,已七十九虛歲了。
我們鄉(xiāng)下做壽的習(xí)俗,做“九”不做“十”,按俗該是做八秩大壽的年份。盡管知道她不會答應(yīng)的,但還是說:阿媽我們給你與父親一起做壽吧——他們夫婦同歲。結(jié)果依然不允。問緣故,她居然說,做壽其實是給閻羅王提醒。閻王老爺執(zhí)掌眾多生靈的死生,難免忙不過來而遺漏。你一做壽,香火飄到陰曹地府,閻王老爺就知道了。于是派牛頭馬面把你勾走。你看,村里某人某人,一做六十、七十大壽,不幾天就一命嗚呼了。隔壁照梅的娘,阿杜的爺,從不做壽,不都活了九十四五嗎?
她的理論我們雖然不信,但孝順、孝順,順其實是最好的孝。由著她吧!
近來,聽說村里組織老人看奉賢。村干部說,這是上面要求的,讓老人們看看奉賢的發(fā)展變化。這事被母親知道后在飯桌上嘮開了。
她說,自己年輕時敢一人擺渡去閔行,閔行有條一號街,很寬很長;南橋是十字街,裕慶橋西首有爿老大祥洋布店。現(xiàn)在去南橋都不認(rèn)得路嘍,更不說閔行了。
其實,當(dāng)年隊里農(nóng)活一年忙到頭,去閔行、南橋,也多半是為生計。去閔行,不是用雞蛋、棉布票換糧票,就是冒著暑熱賣西瓜;去南橋,不是到老大祥洋布店扯幾尺棉布,制寒衣,就是年關(guān)置辦些憑票的年貨罷了。
組織大伙看奉賢,那該多好!這一批老姐妹,像在地里干活時一樣,說說笑笑,扯家長里短,何等的樂趣?就像當(dāng)年“三搶”忙過后,坐在中型拖拉機拖斗內(nèi)去上海,或去看《紅旗渠》、《摘蘋果的時候》等電影。當(dāng)年伴隨著她們的青春世界是何等的廣闊!而如今,母親除了閑不住而種蔬果、飼雞鴨,最多只能騎著三輪車去柘林、新寺。我們還不時提醒,路上車多不安全,需要什么,我們會買回來的。
其實,需要什么倒在其次,重要的是陪伴。
有幾回中途回家,村里靜悄悄的,只聽竹園內(nèi)有母親的說話聲。穿過庭院見無他人,我就問母親跟誰說話。母親努努嘴:跟它們呢!那是她飼養(yǎng)的雞鴨鵝,還有貓狗。二十來只雞鴨,只要看到母親的身影,就圍上來“喌喌”、“嘎嘎”不停。鴨子整天在百尺涇河里,每到午分,上岸討食,晷刻不爽。狗是草狗,用繩子系著,只有傍晚時才放風(fēng)。但不管它還想野,不管外面的異性怎樣引誘,只要母親一呼喚,它便乖乖引頸,讓母親將繩子系上。那白貓最乖,常日里巡視著領(lǐng)地不見影,每捕捉到老鼠,便銜到母親腳邊,有時竟一字兒排開有三四只呢!它乖得像個閨女,吃飯時分,用身體蹭母親的褲腳管,嘴里“娘——,娘——”叫得揪心。只有那大白鵝,似乎有些戇,還自嘲似的“戇——,戇——”叫個不停。但靜下來時也會發(fā)呆,睖著大眼仰望天空。
母親把這些家畜當(dāng)作自己的孩子呢!母親的世界小了,小得只能在庭院里和家畜們對話。
一次回家,見門前罩在河灘邊的樟樹冠被倒掉了。見問,她說是請人的。那是她怕我們責(zé)怪才謊稱。你想,那三米多高的樹干,水桶般粗,又傾向河面,一個七十好幾的老婦人,居然爬上扶梯鋸下來。這是何等危險呢!她開脫說,那是為了曬稻谷不把太陽擋住。
其實是她的不服老。母親的世界小了,小得跟自己較勁呢!就像她一生跟土地較勁,跟生活較勁一般。
年前回家,母親高興地說,我二弟帶她去做了全身核磁共振,測出的骨齡還不到五十歲。我想,那還算硬朗的身體,應(yīng)該是太陽、大地給予她唯一的回報。作為兒女,我們替她高興。但高興之余,不免心酸。她和許多農(nóng)婦一樣,經(jīng)歷了太多的艱辛。當(dāng)年為了打糧,為了生活,為了兒女,累死累活地熬干了青春,而一旦生活衣食無憂了,兒女們都飛走了,自己也老了。她們不習(xí)慣住在城鎮(zhèn),只能守望著最后的鄉(xiāng)村——我們的原鄉(xiāng)。母親現(xiàn)在還能去新寺、柘林。但終有一天,連近在咫尺的集市都去不了的。
記憶里母親沒胖過,從未到過一百斤。現(xiàn)在八十斤都不到了。她本來瘦小的軀體,被生活榨干,被兒女榨干。成了一個燈下白頭的鄉(xiāng)下老太。
兒時,母親是天空是太陽,更是遮擋風(fēng)雨的羽翼。而今,世界越來越大,母親卻越來越小了。
發(fā)表于2016年5月8日《解放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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