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鵲
春天里每次回老家,我習慣于徜徉在田疇間,默默品味著鄉村傍晚的寧靜,感受著初春大自然潛滋暗長的騷動。前幾天,正當我蹭著余暉,咀嚼著關于童年的記憶,走向曾蕩漾著笑聲的老屋時,遠處傳來“喳喳”的、略帶沙啞的鳴叫。
好熟悉但又陌生的聲音啊!
朝著西天地平線循聲望去,只見有六七只大鳥,魚貫著飛進夕陽紅潤的光環里。
啊!那不是烏鵲嗎?三四十年不見你的蹤影了,久違了!我童年時的記憶一下就被他們激活了。
烏鵲,他是不是當年曹孟德橫槊賦詩“月明星稀,烏鵲難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中的烏鵲,我不知道。我所見的烏鵲,體型與喜鵲相類,喜鵲的羽毛是黑白相間的;但烏鵲的羽毛是清一色的灰色,像煙又像霧。
那時,我家屋后河灘邊,有一棵樸樹。奉賢西鄉的人們叫它“樸霄樹”。初夏時分,開暗黃的花,結綠豆般的籽。那籽可以作“樸霄槍”的子彈,灌在用慈孝竹作的“槍”管里,那“槍”就成了孩子們玩對壘游戲時的武器。
那樸霄樹有二三十米高,郁郁蔥蔥的樹冠,蓋去了河的一大半。
每年驚蟄一過,就會有兩三對喜鵲或者烏鵲來樹上筑巢。那時,樹枝剛剛暴芽。光禿禿的。要不了幾天,樹丫間就出現了巢的雛形。等到樹枝篩下薄薄的綠蔭時,那巢穴已宛然矣!
那時,我們剛讀小學,或未讀小學,即使在讀書了,也沒什么家庭作業。放學后,不是掏鳥窩就是玩斗雞。等到仲夏,樸霄樹結了青豆般的果實,我們就用稻草搓草繩,那稻草一定得用水浸泡,這樣才有韌勁。然后將繩子按樹干的粗細,結成一個繩套,套在腳踝里,像尺蠖似的,一弓一縮著朝樹上爬。
我們曾嘗試過幾次,想掏那喜鵲或烏鵲的巢,但每每都是徒勞。除了鵲們護犢情切,向入侵者發起凌厲的攻勢外,他們的巢筑在高而且細密的枝上,樸霄樹的枝又脆,不能承載一個孩子的重量,我們只得望鳥興嘆。但大家看得真切,窩里的雛鳥,始是赤條著身軀,憨憨地伸長細細的脖頸,晃著光禿禿的腦門;而后,長出茸茸的黃毛,叫聲怯怯的,叫人愛憐而不忍下手。這樣放學后就多了一項玩目,那就是如果沒有更吸引我們的去處,那大家就輪著攀援到樹干的分叉間觀鳥。
夏天時分,多疾風暴雨,有時還霹雷,樸霄樹高峻而招風,每逢那樣的夜晚,我曾常常為之而擔心著進入夢鄉。其實那是多余的,雛鳥們在父母羽翼的庇佑下,安全著呢!這只要聽一清早“啾啾”的叫聲就知道了。
但有一天,我起得晚,蒙眬著眼匆匆地到樹下撒尿。忽聽得草叢間“啾啾”的鳴叫,再細看,四只烏鵲的幼雛正無力地撲棱著翅膀。他們的父母在樹頂驚慌不安地叫著,從一個枝頭跳到另一個枝頭,顯得很無奈,我也束手無策。
納悶的是昨夜又無風雨,貓雖能上去,但敵不過鳥喙的攻勢,是不敢造次的。那大概是大黃蛇了。我不敢多想,現在他們在地上,如果竄出一只貓來,那這些可憐的小鳥則岌岌乎殆哉!于是也不管他們父母的急或者罵,我想是的。就用衣襟兜起來,帶回家。
我說:想辦法放回巢里去吧!祖父說:樹枝咋細,怎么放上去,再說蛇還會把他們吃了的。還不如用個籠子養起來。
養起來后卻又遇到麻煩,幾天下來,這些半大的鳥就是不肯吃你喂的食。咋辦?
外面的小鳥的父母沒有放棄他們的骨肉,他們每天在我家門前的櫸樹上叫喚,是著急,是求我們,還是在罵我們,我不得而知。但他們的叫聲啟發了祖父。他說:倒不如將籠子掛在櫸樹上,由他們的父母來喂養。這一招果然靈驗,從此,他們的父母每天來喂養。奇怪的是還有幾只喜鵲也加入了哺育的行列。不難料想,那喜鵲的兒女也在那晚罹難了,那源于本能的父愛與母愛,使他們把幸存的,不同膚色的近鄰的兒女視若己出。也許,他們為奪取地盤曾經爭斗過,而現在不幸的遭遇把他們連在了一起。
真的,苦難也許是洗卻靈魂的凈化劑。
漸漸地,鳥們——不管是大人小孩,都跟我們熟了。我們喂的小青蟲、蒼蠅也吃了。再后來,食性也稍稍有了改變,竟吃起我們喂的米飯。在我們喂食時,大鳥們離得很近,他們也悟出了人的善意。但他們也許不理解為什么將他們的兒女關在籠子里。其實,我們倒是怕疏忽而使貓有機可乘。
四只小鳥在他們父母的喂養和我們的照拂下,成長得很快,他們已習慣于看我們在櫸樹下玩耍。當我的手伸進去喂食時,雛鳥們就用喙輕輕地啄我的手掌,嘴里柔順地“啾啾”著。原來的籠子待不下了,祖父就編了個像簸籩樣大的籠子,寬敞的空間能容得下他們鍛煉翅膀。
夏天將要過去的時候,他們的翅膀硬了,撲棱著刮起“呼呼”的風。祖父說:把籠子打開,讓他們到樹枝上。于是每天清晨籠子開后,他們就雀躍著跳到樹上,興奮地歷練翅膀。他們的父母在高處教練著。
忽然有一天,他們居然飛起來了。稚拙地盤旋在櫸樹頂上,邊上陪伴著他們的父母,還有原來是鄰居的喜鵲叔叔阿姨們。以后,每天飛得高,飛得遠,離巢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我真擔心他們會就此離我而去,但不管多久,到夕陽西下時,他們總會松松爽爽地回來。我想,他們是不會離我而去的。但祖父說他們的翅膀硬了,總有一天會離去的。祖父又說,就像你們兄弟,現在父母把你們喂養大,但也有一天會離我們而去。我聽后心里悵悵的,我不能想象我們兄弟怎么能離得開父母呢!
結果正如祖父所言,在一個明麗的早晨,那天,所有的烏鵲和喜鵲顯得特別的高興,他們在霞光里盤旋翻飛,像是在跳舞蹈,又像在唱歌。鬧騰了一個早晨,然后,他們結隊朝太陽的方向飛去,留給我的是空闊的藍天……
從此,我再也沒見著我親手喂養大的小烏鵲們。夏天即將過去,那年的秋天我就要讀一年級了,新的玩伴在等著我。渾然間,小烏鵲的事也慢慢淡忘了。但以后,每當我看到烏鵲的身影,我就多情地以為,那就是我飼養大的那幾只。
我的思緒被幾個打工回家的、已非真正農民的婦女所打斷。我家的那棵樸霄樹,早在“文革”來臨后連同其他的喬木一起被砍倒了,所以這幾十年,在家鄉的長空,從未見到烏鵲。而今天,我終于又見到他們,就像見到久違了的童年的伙伴。
那一群飛來的烏鵲在遠處的水杉上落腳,似乎能聞聽到他們商略的話語。這也許是環境保護、植樹造林的功勞,上海郊區的自然環境大為改觀,喬木也多起來的緣故。其實,那是潛移默化的過程,毀掉容易,要重新建起來就難。也許人們不易覺察,而鳥類是最敏感的。
人們呵,請用我們的手,更用我們的心留住他們吧!
刊于散文集《村莊,我們的愛與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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