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連與黃連樹
當一個嬰孩呱呱墜地,在他吃第一口奶之前,先要給他喂黃連苦水——那是以前我老家農村的習俗。我出生后,肯定也吃過,只是我當時還沒有記憶。但我見過,那是發生在比我小五歲、七歲的兩個弟弟身上的。
那時生孩子,還未興上醫院,母親們往往待在家里,請助婆上門接生。助婆是我們那里對接生婆的俗稱。生孩子多半在夜晚,在母親陣痛的那個夜晚,也是二弟出生的那個夜晚——農歷二月初三,知道我將有一個弟弟或妹妹,我興奮得不肯去睡覺,在母親的床前跑來跑去。再說,還有吸引我的糖炒胡桃肉與蜜棗驅趕著睡意。當然,更吸引我的自然是即將見面的弟弟或妹妹。
“要做哥哥了,還不識貨!快睡去!”祖母在我前額用手指輕輕戳一下說。我知道,那是祖母疼愛我的一種方式。
前來接生的姑祖母見我還賴著不愿離開,便哄騙我說:在小孩臨盆前,紅漆腳桶周圍、窗臺上、壁旮旯里,到處擠滿了投胎的鬼魂,那是人看不見的,像蜜蜂似的小人,還有翅膀。若一不小心,惹惱了它們,那鬼魂會附到你身上,人就變成傻子。后宅的阿初就是這樣傻的。
后宅的阿初,大我十多歲。小學讀了六年,依舊是一年級。每到油菜花開時,或遇到刺激,就會發傻。所以半夜三更,常聽到巫祝收仙招魂的喊聲。那喊聲伴隨著貓頭鷹凄厲的夜鳴,著實恐懼。
母親的床前是放著一只紅漆腳桶的,里面有半桶溫水。那時的農村還沒有電燈,只有煤油燈趴在桌上,那晚特別所以點了燎泡燈,那燈燎出昏黃的光,把人和物件的影子,放大后投射在墻上,黑魆魆的,人影憧憧,或晃動或靜止。雖不見所說的蜜蜂似的小人,但因為看不見,心里反而有些虛,頭發根有些發緊。我那時六虛歲,似懂非懂,但已從大人們那里聽過許多關于鬼神的故事。如橋上的汰腳鬼,灘涂邊的落水鬼,梁上的吊死鬼,游蕩在野地里的夜游神,拿著鋼叉、繩索的夜叉、催命鬼。再覷覷黑咕隆咚的壁角落,也就將信將疑地回到祖父的床上。在透著祖父氣息的被窩里,聽著他親切的咳嗽聲,心里涌起溫暖與安全感。一面在想,既然人是鬼投胎的,那我該是什么鬼投胎的呢?對號入座,我想自己應該是夜游神投生過來的。因為我老是不想待在家里,整天到田野里鄉場上瘋野。不是在紅花地里打滾,就是在麥壟里捉迷藏,衣服上沾滿了青草漬,新衣服穿上后要不了兩天,總鉤出破洞。可見前世的本性難改。
迷糊間靈魂出竅了,真的飄飄然游蕩起來:在鄉間的田野里瘋跑,到阿囝哥家的柿樹上偷柿子,站在村口的小木橋上,朝過往的蓬船上撒尿……
夢里傳來嬰兒的啼哭。我一骨碌爬起來,跑到母親的床前。襁褓中的二弟閉著眼,紅紅的臉像核桃,丑丑的,憨憨的。握著小拳頭蠻哭,那小嘴生動地蠕動著——他餓了嗎?我想。
此時祖母端著一個青瓷蓋碗,見我看著她,就從灶膛里捧出砂鍋,吹去粘在上面的稻草灰,再用圍裙在壺嘴上抹幾下,將里面的水倒入蓋碗。那是剛蒸出來的黃水。見我咽著口水好奇的樣子,祖母先舀一點送到我嘴邊——啊!苦啊??次抑睋u頭,祖母邊送到弟弟的小嘴邊,邊念叨說:先給小囡品嘗黃連,長大后就不怕吃苦了。孩子是要吃得起苦的,特別是男孩。奶奶一湯匙一湯匙地喂著。
苦嗎?怪了,本來啼哭的弟弟倒不哭了。我不明白人為什么先要吃苦,既然人長大后要吃苦,為什么還有那么多鬼魂爭著投胎呢?也許作鬼還要苦吧——那時聽老人說,鬼魂投不了胎也會死,死了以后就成為“聻”??梢娐灡裙砀轮?,難怪它們爭著投胎。
長大后才明白,人出生后之所以要吃黃連,那是給嬰兒清火解毒,免得來日臉上長痘,頭上生癤。至于先讓他吃苦,以期先苦后甜,那是作父母的對孩子的期待罷了。
隨著三弟的出生,且他從四個月開始得乙型腦膜炎,加上祖父臥病床褥,一家三個勞動力,卻難養活七張嘴。那是在三年困難時期,記憶里曾吃過老鼠肉、卷心菜根、糠餅、麥麩……那糠餅、麥麩難以下咽且不說,到排便時蹲半天拉不出來,苦不堪言。到后來長大成人,這年代的一批孩子,得腸梗阻的居多,曾經死了好幾位。醫家說,那多是當年落下的病根。
祖父得的是肺結核,由于缺乏營養,餓得瘦骨嶙峋。無多的食糧,除了保證勉強維持我們兄弟鼓腹,還要保證父母與祖母吃了能下地干活。他在家養病兼帶孩子、做飯,半饑半飽,往往而是。但祖父很有辦法,為了康復他的肺結核,在夏秋期間,他經常在黃連樹稀疏的輕蔭里,袒露著背脊曬太陽,曬得皮膚醬黑。他說這樣可以吸取陽光中的營養。
太陽光是有無窮能量的,譬如,當今用太陽能發電等,大家都知道。但在當時,利用太陽能康復、充饑,恐怕是祖父的發明了。
為了充饑,掰玉米,偷吃生蠶豆與毛桃,則是我們孩子的拿手好戲。有一個成語叫“腦滿腸肥”,意思是形容衣食無憂后,人的思維變得遲鈍。那時有一句話叫:窮則思變?,F在想想實在有道理。我們在轆轆饑腸的鼓動聲里,思維卻異常的發達。能找到的東西,都往“吃”字上面聯想。桑葚、茅針自不必說,有芡實、蓮蓬也算上品。還有生的茭白,以及一種初夏開花的酸草的莖,秋天的燈籠草的果實……
有一年,油菜花、紅花草燒得正旺的季節,倉庫場上來了兩個養蜂人。一個個蜂箱沿田埂排成幾列。早晨,露水一干,蜜蜂們就匆匆飛向田野,像趕著下田的農民。若走在鄉村的路上,耳畔都是蜜蜂的嗡嗡嚶嚶和馥郁的菜花香。每到太陽掉進樹叢的時候,蜜蜂們駝著花粉歸巢。于是,養蜂人將紗布做的帽子罩住頭臉,然后打開蜂箱不緊不慢地割起蜜來。
怕被蜂蜇,每次,我們遠遠地站定??慈辄S色的蜜從蜂窩間傾倒出,涓涓著發出沉悶的重響流入木桶內。我們在空氣中捕捉到蜜糖的咸腥味。我們之所以不離不棄,除了好奇心外,更要緊的是,等割蜜的人割完蜜后,他會將攪拌蜜糖的搟面杖似的木棍讓我們一一輪著舔。
??!多甜哪!帶著原蜜特有的芬芳。我們以為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了。也正是那誘惑,有一回,我們覷準養蜂人去鎮上拷燒酒的間隙,就去偷吃他剛搖下來的生蜜。打開木桶,見到菜油似的稠密的蜂蜜時,我們三五個頑童高興得手舞足蹈,都蠢動起來。多的,喝了一湯盞,少的,也有半碗。那吃過黃連水長大的孩子們,在唱著生活像蜜糖般甜的當兒,隨即就感到喉嚨發齁,發燙的心口劇烈地絞痛,甚至蜷縮在紅花地里打滾,急得父母們不知所措,差點送我們去醫院。
在搞清真相后,有經驗的老人就給我們灌黃連水清火,并邊告誡說,蜜糖是不能多吃的,特別是生蜜,多吃了輕者會心絞痛,重則甚至出人命的??磥硇腋5奶鹈凵钜膊荒苓^頭,喝蜜糖得的病還需苦的黃連來解呢!
那時,每到“三夏”伏暑的收割季節,我們常常往田頭送大麥茶。父輩們從田里上來,臉上的汗水結晶成鹽花,在皺褶里閃光。在喝下自己的孩子送來的大麥茶后,往往舒心地長出一口氣,感嘆說:唉!錢是在黃連樹下掙來的!
我們往往不懂其含義,再聯系到有時睡懶覺,母親就說:起來得這么晚,即使天上掉錢下來,也被人撿完了。就此誤以為黃連樹上真會掉錢呢!
我家竹園邊上有一棵兼作籬笆樁的黃連樹,我與伙伴曾天真地在下面找過,那肯定是徒然。
后來長大些,才漸漸悟出,那是說要想過上幸福的生活,就得付出艱辛的勞動。就像歌里唱的“幸福的生活哪里來?要靠勞動來創造”一樣。那時還有一句農諺,叫作“一粒米,七石水”。意思是,稻秧從浸種育苗開始,一直到成為飯碗里的米飯,平均一粒米,需要耗去七石水。一粒米就要七石水,一個稻穗上有上百粒谷子,那一塊地里得有多少谷穗呢?那該需要多少水來澆灌呢?那是我們那個年齡算不清的天文數字。
其實,那豈止是澆灌稻秧的河水,更是父母們艱辛勞作的汗水。
不過真正懂得“錢是在黃連樹下掙來的”那句話,還是在十二歲以后烈日酷暑下的稻田里。那年,我開始下地勞動,掙工分。每天天蒙蒙亮起身,直到晚上有線廣播停播時的八九點鐘收工。艱辛的勞作,始信此言不虛。
后來知道,黃連跟黃連樹其實不是一回事,我們小時候大人給喂的,是黃連,那是草本植物;而黃連樹卻是木本植物,二者風馬牛不相及,黃連樹并不具備黃連的功能。那其實已并不重要了,要緊的是我們的父母使自己的孩子懂得了一個道理:人,從小就要吃得起苦。因為人的一生不可能一帆風順。能經得起人生風浪,吃得了萬般苦的,方能算真正男兒。
我家場角邊的那棵黃連樹早就沒了,鄉下再也難得見黃連樹的蹤影了。而現在的孩子出生后,再也不需喂黃連苦水。這應該是一種幸福。
不過,我倒以為,現在得到百般呵護的獨生子女,在小時候喝點黃連苦水肯定不是件壞事。
2010年5月31日于枕曲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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