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氏①（晚秋天）

【原詞】

晚秋天，一霎微雨灑庭軒②。檻菊蕭疏③，井梧零亂惹殘煙。凄然。望江關④，飛云黯淡夕陽間。當時宋玉悲感⑤，向此臨水與登山。遠道迢遞⑥，行人凄楚，倦聽隴水潺湲⑦。正蟬吟敗葉，蛩響衰草⑧，相應喧喧。

孤館度日如年。風露漸變，悄悄至更闌⑨。長天凈，絳河清淺⑩，皓月嬋娟?。思綿綿。夜永對景?，那堪屈指，暗想從前。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經歲遷延?。

帝里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況有狂朋怪侶?，遇當歌、對酒競留連?。別來迅景如梭?，舊游似夢，煙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長縈絆?。追往事、空慘愁顏。漏箭移?、稍覺輕寒。漸嗚咽、畫角數聲殘?。對閑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

【注釋】

①《戚氏》：詞牌名，柳永自制曲，長調慢詞，《樂章集》注“中呂調”。全詞三片，共計二百一十二字，為北宋長調慢詞之最，堪稱柳詞壓軸之作。

②一霎：一陣兒，瞬間。庭軒：庭院的長廊。

③檻菊蕭疏：花池里的菊花稀稀落落的。檻，菊田周圍的護欄。

④江關：故鄉。

⑤宋玉悲感：戰國時楚國的宋玉作《九辯》，曾以悲秋起興，抒孤身逆旅之寂寞，發生不逢時之感慨。

⑥迢遞：千里迢迢，遙不可及。

⑦隴水：隴頭流水的意思。北朝樂府有《隴頭歌辭》，詞曰：“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隴頭流水，鳴聲嗚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潺湲（chán yuán）：水緩緩流動的樣子。

⑧蛩（qióng）：蟋蟀。

⑨更（gēng）闌：五更將近，天要亮了。猶言夜深。

⑩絳河：即銀河。天空稱為絳霄，銀河稱為絳河。

?嬋娟：美好的樣子。

?夜永：夜長。

?綺陌紅樓：花街青樓。綺陌，華麗的街道。

?經歲：經年，以年為期。遷延：羈留。

?帝里：京城。

?狂朋怪侶：狂放狷傲的朋友。

?競：競相。

?迅景：歲月，時光易逝，所以這樣說。

?程：即路程。

?縈（yíng）絆：糾纏。

?漏箭：古時以漏壺滴水計時，漏箭移是時間流逝的意思。

?畫角：古時軍用管樂器，以竹木或皮革制成，發聲哀厲高亢，多用于晨昏報時或報警，因表面有彩繪，故稱畫角。

?停燈：熄滅燈火。

?抱影無眠：守著自己的孤影，一夜沒有睡著。

【譯文】

正值深秋，急促的細雨飄落在庭院之中。花池里的菊花稀稀落落的，天井旁的梧桐也已開始凋零，與暮煙相掩映。我心境凄苦地遙望著鄉關，只見黯淡的飛云輕繞著徐徐下山的落日。想當年，當時宋玉登臨山水產生的羈旅悲秋之思緒如今也涌向了我的心頭。回鄉的路千里迢迢，行路者的心情是那么的凄慘哀楚，以致于懶得去聽隴水潺潺的水聲。這個時候，正在落葉中哀鳴的秋蟬和在枯草中不停嘶鳴的蟋蟀，此起彼伏地相互喧鬧著。

我在孤寂的驛館里，度日如年。秋風與露水已經開始帶有寒意，在深夜時分，胸中的愁苦更濃了。浩瀚的天空萬里無云，清淺的銀河中一輪皓月明亮。我不禁思緒綿綿，不堪忍受在長夜中面對這樣的美景，掐指細算，回憶往昔。那時功名未就，常常出入歌樓妓院，一年一年地延誤著光陰。

美景無限的京城，讓我回憶起了年少時光，每日只想著尋歡作樂。況且又有一群放蕩不羈的朋友，遇到對酒當歌的場景就流連忘返。然而分別之后，時光如梭，那些曾經的玩樂尋歡情景就像是在夢境，前方一片煙霧渺茫，什么時候才能到岸？想到那些功名利祿的長期羈絆，讓我十分憔悴。追憶過去，空留下滿臉愁容。滴漏的箭頭輕移，寒意微微，畫角的嗚咽之聲從遠方徐徐飄來，余音裊裊。默默無言地對著窗戶，把青燈熄滅等候黎明，形影單只徹夜難眠。

【賞析】

從詞中“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來看，這首詞應該寫于湖北江陵，當時柳永外放荊南，年過半百，卻只當了一個相當于縣令的小官，本胸懷大志的他內心十分苦悶。

全詞共分三片：上片寫景，中片寫情，下片寫意。

上片開頭描寫秋季微雨過后的薄暮景色。先寫出了驛館內的衰敗殘破之景。“凄然”之后的句子又寫出了在外登臨所見之遠景。“當時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暗示作者也正在臨水與登山。前后所寫皆為所見所聞。“倦聽”以下寫所聞，有聲有色，渲染出悲秋之氣氛。

中片時間上緊承上片，由傍晚而入深夜。先景后情。“夜永對景”轉入憶舊，雖無名祿，卻有紅粉知己，尚可在歡樂中度日。欣悅中似有悔意，感情很復雜。

下片繼續寫狂放不羈的少年生活，與前片銜接細密，有隴斷云連之妙。“別來迅景如梭”以下轉寫眼前實景，以往日之歡娛，襯今日之落寞。引出“念利名、憔悴長縈絆”這一痛苦的根源，作者并未有明確的態度。結尾又以長夜不眠的景語結束，寫盡孤苦伶仃之滋味，極為傳神。

《戚氏》一調為柳永所創，全詞以時間為線索，從傍晚、入夜，寫到翌日破曉，脈絡清晰。音律和諧，句法活潑，韻位錯落有致。全詞內容上略顯凄涼，情景交融。

宋人將之與《離騷》媲美，認為是前后輝映之作，可見其時譽之盛。宋王灼《碧雞漫志》：“離騷寂寞千載后，戚氏凄涼一曲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