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武慢》原文與翻譯、賞析
況周頤
寒夜聞角
愁入云遙,寒禁霜重,紅燭淚深人倦。情高轉抑,思往難回,凄咽不成清變。風際斷時,迢遞天街①,但聞更點。任教人回首,少年絲竹,玉容歌管。憑作出、百緒凄涼,凄涼惟有,花冷月閑庭院。珠簾繡幕,可有人聽?聽也可曾腸斷?除卻塞鴻,遮莫城烏②,替人驚慣。料南枝明月,應減紅香一半。
【注釋】 ①迢遞:遠貌。天街:舊時稱都城的街市為“天街”。②遮莫:任憑,盡教。
【詞大意】 在紅燭淚成堆、寒氣把露水凝成重霜、人也倦乏了的寒夜,傳來軍營中號角的凄清的聲音,角聲中深藏的愁緒飛入那遙遠的云層。角聲先是高揚,后來又轉成低抑,牽引著聽者的思緒,繼又轉成低半音的類似“變宮”、“變徵”的凄涼嗚咽。當風把角聲吹斷的間隙,這時遙遠的都城街市傳來打更報點的聲音。這更點聲徒然讓人回想起年輕時持續到深夜的歌舞之樂,也無法沖淡這角聲帶來的凄清氣氛。
這角聲就是這樣使人憑空產生百般凄涼的情緒,只覺得庭院寂寂、月光清寒,花朵凄冷。在飾有珍珠的簾子和錦繡的帷幕中是否有人也在聽這角聲?聽了是否會感到凄涼腸斷?除了邊塞飛來的大雁和城頭的烏鴉習慣地被人驚起外,料想那明月照耀下的南枝上,一半多的紅花大概都被這凄涼的角聲驚落了吧?
【賞析】 這是況周頤早年所作的一首詞,寫客居異鄉的旅人寒夜聞角的種種感受。可能是受南宋蔣捷寫江南漂泊生活的《賀新郎》中“萬疊城頭哀怨角,吹落霜花滿袖”的啟發,但對角聲的凄楚及其感人力量的描摹、對題材更深的開掘,可謂前無古人。這首詞中“天街”一詞指都城街道,可能是詞人早年旅居京城的作品。“角”即軍隊樂器“畫角”,當為京都城郭戍守士兵深夜吹奏。長年離家戍守在外的士兵在角聲中宣泄其內心悲愁凄苦,引起詞人的共鳴,上片側重描寫角聲之哀怨,下片側重寫詞人之聯想及推斷。
上片開頭 “愁入云遙”,寫角聲飽含愁緒由下向上延伸飛入云端,極為形象。緊接著“寒禁霜重”補充凄涼的角聲給人情緒上的刺激,嚴寒凝水氣為霜,置身館舍的詞人 (或抒情主人公) 在 “愁深”、“寒重”、“人倦”之深夜看照明的紅燭似也替人垂淚,這種“移情”手法加深了凄楚角聲的感染力。“情高轉抑”以下三句十四字從詞人聽覺感受描摹角聲由高轉低的細微變化,“風際斷時”四句為一間歇。角聲為風吹斷,情緒上略一松緩,詞人聽見都城四處傳來更點聲。這是實況,又暗示夜更深,也為詞人轉入回憶作過渡。隨后以回憶收束上片:“任教人回首,少年絲竹,玉容歌管。” 在這間隙,在這深夜,詞人回憶起少年時代也曾在這種深夜縱情欣賞美女歌舞,哪里料想到人世間會有今日角中傳來如此凄苦幽怨的哀音?這同辛棄疾“少年不識愁滋味”為同一意思,也與蔣捷“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意思類似。言外之意是說步入中年,飄泊天涯,識盡愁滋味,故聞角興悲。從藝術上看,這上半闋描摹角聲是由地上延伸至云霄,聲情音量從高揚轉為低抑,寫更點聲是由地上四面傳來這就叫“六合”(四面加上下),符合今日 “三度空間”這個詞語。結句又由今日回溯過去,這是一生中的縱深變化加上前面一夜中的空間變化,說明詞人是在時空轉換中準確描述角聲,做到“情真”、“景真”。如果沒有實際體驗,向壁虛構是不能寫得如此細微曲折、逼真感人的。
下片側重寫詞人的聯想推斷。詞人已完全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任憑那角聲興起(作出)百般凄涼的情緒所籠罩,因此原來令人親切的月光花朵對于空寂庭院中的詞人來講也就顯得凄冷了。詞人推己及人,想象是否人人都會如此?詞人以設問句來斷定那住在“珠簾繡幕”中的人是不會聽城頭畫角之音的,更不會聽角而興悲。況周頤后來在《蕙風詞話》中說他少作 《蘇武慢·寒夜聞角》云“珠簾繡幕,可有人聽,聽也可曾腸斷?半塘翁最為擊節。比閱方壺詞 《點絳唇》云 ‘曉角霜天,畫簾卻是春天氣’意與余詞略同,余詞特婉至耳。”可見他自己對這幾句是頗為欣賞的。往下詞人又蕩開一筆:“除卻塞鴻,遮莫城烏,替人驚慣。”這是化用溫庭筠 《更漏子》“驚塞雁,起城烏” 的句子,詞人認為 “塞鴻”、“城烏” 是會慣于被這哀怨的角聲驚起的,而“珠簾繡幕”中人卻聞而不驚;并且料想明月照耀下的南枝上紅艷濃香的花朵也將驚落一半。這似乎與上文不太相關,實則是對“珠簾繡幕”中人一種隱晦而又辛辣的刺擊。詞人以花木鳥獸的有情反襯身居高位者的麻木無情,這就是詞人興悲的真正原因。
葉恭綽評這首詞“寄興淵微,沉思獨往”,其思想內容評價甚高。王國維則評為“境似清真,集中他作不能過之”。這是從“撫寫物態,曲盡其妙”,善于化用古人詩句等藝術特點上著眼的。今天看來這首詞確可推為況氏的代表作。本詞在藝術上有兩點很突出:一是描摹角聲在時空中的傳播時多方融入詩人的主觀感受,做到“聲、情、意”合一,強化讀者印象。二是以角聲的凄楚同詞人情緒的凄寂相映襯,以少年時代的歡樂同現時的凄清相對比,以塞鳴、城烏同珠簾繡幕中人對比,婉轉曲折地突出了詞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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