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
舊苑荒臺楊柳新,菱歌清唱不勝春。
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里人。
作為中國古代的詩人,受道家思想影響的該不算少,因而他們中有不少人傾心于回歸自然、天人合一。在審美情趣說來,是向往淡泊之美;在任情縱性說來,是強調自然之性。在人生價值觀說來,是提倡質樸純真,而反對人工雕琢。總而言之,受道家思想影響的文人,在向往山川丘壑或田園靜謐的生活上,有其基本的共同特征。莊子極度夸張鯤鵬的逍遙游。以道家思想注入玄學之中的魏晉文人,極大多數是熱愛游山玩水、終日忘歸的。李白的道家思想影響相當突出,加之受了當時文人的漫游風氣影響,所以他在公元726年至744年,即22歲至46歲期中,他曾以湖北安陸為中心漫游各地;以山川之勝著名的吳、越一帶自然也是他游屐所經之地。這首詩就是他在蘇州之游時所寫的懷古之作。蘇臺指姑蘇臺,故址在今蘇州市西南姑蘇山上,原為春秋時期吳王宮殿的所在。
最早的懷古詩和詠懷、紀游詩原來是大體分工的。到了唐代,李、杜等懷古詩就與此不同了。結合了詠懷,甚至包含記游因素。李白是一位胸襟豁達,個性鮮明的詩人。唯其豁達,所以他的心理時空浩浩蕩蕩。每當游覽名勝古跡、涵茹著現實風光的同時,往往以當前所處的空間作為坐標,想象到千百年前古人在這里一度扮演過的歷史,作出審美判斷:為功為過?為盛為衰?為悲為樂?為美為丑?唯其有個性,所以他的歷史評價不僅體現在傾向鮮明的詩句之中,就連一切收入眼簾的山山水水、人物事物,也都隱約地、不期而然地被渲染上主觀色采,透露了作者的褒貶之情。
就憑著這種特定的氣質和審美情趣,李白寫下的這首《蘇臺覽古》,雖說扣緊蘇臺,但并不局限于蘇臺。就憑著這種寥廓的境界,他的懷古詩似乎比有些唐代詩人把大自然擁抱得更緊。以蘇臺風物為紐帶,今古交織;有限之中,深寓無限。既評歷史之古,又紀今日之游,論史融于紀游之中;寓虛于實,寓情于景;不同于晚唐詠史、懷古詩中的議論有時露斧鑿痕,而是以渾淪一氣出之。這就不僅顯示出筆力雄健,而更為難得的是,由此可以看出詩人橫絕太空的神思的外化。
詩的一開頭,就突出姑蘇臺的殘破景象。涌現在這位浪漫主義詩人心頭的,是茫茫無際的懷古幽情。歷史上曾經一度繁華的宮苑,由于經歷了無限滄桑,現在已經是這樣荒涼滿目,過去的繁華,已成往跡。按理說這下面緊接著要寫頹垣斷壁了,但詩人并非如此,而是運用強烈的對比手法。也就是說,詩人的覽物興懷是多維發展的。盡管人事無常,而作為自然景色的楊柳,卻青青蒼蒼。以柳色之“新”襯園林之“舊”,以“不勝春”襯“荒臺”。柳色愈青則春意愈濃,春意愈濃則吳苑之荒愈甚。為了寫足吳苑之“荒”,就得把春意寫透,因而寫楊柳吐新不算,還又用湖上采菱女的清脆歌聲,烘托出婆娑春色,而饒有“不勝”之意。所謂“不勝”,既指歌聲中春意之濃,也包含著因春意之濃引起了歷史興廢之感。
一切人事都在變,但也有變而不變、不變而變者在。請看第三句這一個有力的轉折:今天的故苑誠然非復當年,但曾經照徹當年吳宮的、高懸在大江之上的明月,卻依然騰射清輝。當然,千秋明月好像不變,但具體景色卻又不同。請看,今天的江月俯照的已不是昔時的“吳王宮里人”了。用今天的“審美中介”理論說,是否可以這樣領會呢?一度曾照過吳宮的江天之月啊,你該是歷史的見證人。就請你給我說一說往日吳苑的盛衰吧!在這三者中,“西江月”分明是一個審美中介。有如這一個公式:“吳宮⥋西江月⥋覽古人”。覽古人既可憑藉江月之飽歷滄桑而浮想舊日吳宮;另一方面,舊日吳宮也不妨通過長存的江月,為今天的覽古人訴說它的渺渺難追的荒臺的盛世。
整個一首詩,充滿了人事和自然的對比,時間與空間的交織。詩題的《蘇臺覽古》就是詩人從一定的空間去看因時間變化而帶來的吳苑的變化。“西江月”好像是不變的,但照徹盛極一時的吳宮之月,畢竟不是籠罩著舊苑荒臺之上的月了。
時空都在變,而詩人卻好像超越時空的仙人。他不僅看到當時的廢苑,也看到昔日繁華的吳宮;不僅看到唐代的“江月”,也看到籠罩著公元前若干年吳宮的“江月”。這里,表現出他所受的道家影響的自然觀。他要透過莊子所說的“死生存亡”等等“日夜相代乎前”(《德充符》)的形相,追求“超死生”的“道”的本質。與其說“西江月”是歷史見證人,還不如說它是詩人以探求人生奧秘的橫逸心情和奇特姿態創造出一種超越現實時空的藝術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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