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敬獻于沫若先生之靈》原文與翻譯、賞析
曹葆華
我雙手緊緊掩護著胸膛,
只身走來這荒涼的山上;
不管天邊爬起了新月,
冷風吹送過幾陣雁行,
我只提起骯臟的衣裳,
蒙上眼眶將眼水組織;
高聲呼起樹間的烏鴉,
喚來溪邊螢火的輝煌,
同在這天悲地愁的夜里,
大聲哭悼偉大天才的隕喪。
呵,沫若先生! 你絕世的英強。
茫茫萬古罕有的豪壯!
雙手安定文壇的基石,
荒野上筑起藝術的宮墻;
一身披掛反抗的鎧甲,
在魔鬼的陣里橫沖直撞;
你是千萬青年靈魂的導師,
生命黑道上一顆引路的星芒;
大地難比你意志的堅深,
太陽也不及你智慧的明朗。
我們同是生長在峨眉山旁,
同是養(yǎng)育在大渡河上,
同受過凌云九峰的涵育,
同賞玩過古國海棠的花香。
只是你比我早來世上,
更比我早離溫柔的家鄉(xiāng);
我未曾瞻仰你英勃的風采,
傾聽你滔滔言辭的奔放。
現(xiàn)在你的幽靈飄蕩天堂,
我只有向天呈訴我一生的傾望。
你不知我幼年居留故鄉(xiāng),
血液中貯滿沖天的反抗;
常站立郊野向天呼嚷,
人不自由不如山圈里的牛羊。
有時我愿望肩生雙翼,
一翅飛躍三峽的巒嶂;
周覽五岳摩天的驚奇,
贊賞茫茫海天的雄壯,
口中傾吐出自由的歡歌,
使浩大的蒼穹布滿歌聲的悠揚。
這時你正當蓬發(fā)赤足,
在東瀛島上高歌《鳳凰》;*
心靈包括宇宙的偉大,
氣魄不減海潮的奔放。
每一次西風帶著歌響,
超越巫山來到了岷江渡上;
我平靜的心湖突起波瀾,
安息的靈魂遭受劇烈的震蕩。
有時我還引首凝望著東方,
不知道晚鐘報告天色的昏黃。
你不忍目睹惡魔的猖狂,
把窮人的血肉當作食糧;
立刻脫下長衫,換上短服,
拋棄筆錐,提起長槍;
大步踏上革命的戰(zhàn)場,
摧毀那阻礙平等的山嶂;
你高聲叫醒四方的夢客,
招來千萬勇烈的少壯,
同乘山河震動,血雨飄零,
嚇倒了不少混世的魔王。
這時我正伏處錦城中央,
含淚忍受禮教的束綁。
忽聞?chuàng)P子江上傳來戰(zhàn)歌,
我哭泣的靈魂樂得歡呼跳唱!
我立誓愿以鮮紅的心血,
灑在“革命”光榮的旗上;
不惜我頭顱當作磚石,
筑起“自由”巍壯的高墻;
但是我束裝剛出夔門,
黃鶴樓邊已成埋人的北邙。
因此我墜入絕望的迷茫,
如黑夜行程熄滅了燈亮;
只得跟著飛雁走來北國,
斂藏身影在這幽靜的園墻。
我把靈魂在典墳中埋葬,
從朝至晚與古人談講;
不問門外時光的短長,
墻畔的玫瑰送來芬芳;
中原冬冬殺人的戰(zhàn)鼓,
也在我心湖上打不起波浪。
但是你懷抱崇高的理想,
鼓起熱血仍向前沖撞;
不為黃金換賣了靈魂,
更不怕鋼刀刺上胸膛。
雖幾次你逃難扮作女郎,
幾次孤零零漂泊海上;
你仍高唱激昂的悲歌,
喚來未死的人們同立戰(zhàn)場;
大家傾灑最后的血滴,
把灰白的世界改變景象。
前晚三更我走入夢鄉(xiāng),
東方升起血紅的太陽;
遍地布滿忱摯的歡欣,
弦樂的音響在空中飄蕩。
我見你引導千萬英壯,
頭戴赤冠,身穿著紅裳,
齊立在茫茫的大海岸邊,
高聲歡呼自由的臨降。
當時平靜的海洋翻起波瀾,
整個地球都動搖震蕩。
那知這兆征你滴血塵壤,
虎狼口里最后反抗的聲響。
次日東風便送來血腥,
使我安息的心靈墜入火炕;
我書中小小美麗的天地,
頃刻間變成漆黑的羅網(wǎng)。
我一面?zhèn)刻觳诺南觯?br>
一面悲憤世界沉入昏茫;
料不到哭聲又驚醒林鴉,
放出了哀歌倍增我的凄傷。
啊! 沫若先生! 你請安居天堂,
我不信黑暗的人間永無光亮!
天大的冰山有太陽消融,
遍地的野草有紅火燒葬;
大陸若不會沉入海洋,
平等之歌終能夠普天同唱;
那殺人吃人的虎豹豺狼,
明晃晃的鋼刀豈肯容放?!
你待看二十年后的世界,
再不會如此慘白如此凄涼!
今日翻閱報紙,見沫若先生在上海遇難消息,不勝悲憤,因?qū)懘嗽?,不過中國報章的新聞屢常失實,希望此次亦復如是,我的詩只成一時感情的痕跡而已。1930年
【注釋】 《鳳凰》:即郭沫若的抒情長詩《鳳凰涅槃》。
【賞析】 感情,是詩的靈魂,當詩人在極度悲痛或興奮之時,緣筆而作,往往會成為千古絕唱。曹葆華的《悼》確實是情真意切的佳構,詩人讀報,見郭沫若“在上海遇難的消息”,“不勝悲憤,因?qū)懘嗽姟币浴熬传I于沫若先生之靈”。雖然“消息”失實(詩人深愿如此),但詩人發(fā)自肺腑的“一時感情”凝成的詩篇卻感人至深。
祭奠英靈,長歌當哭。詩篇直抒胸臆,傾吐對“偉大天才隕喪”的沉痛哀思,抒發(fā)對“絕世英強”的熱烈贊頌,宣泄對虎豹豺狼的無比憤慨,顯示詩人決然奮起的堅強意志。感情誠摯、強烈而深沉,詩人的感情波濤撞擊著、感染著讀者,引起人們的共鳴,郭沫若的形象和詩人自我形象,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這天悲地愁的夜里”,詩人獨上荒丘。隨著“呵;沫若先生”的一聲呼告,詩人郁結的感情如洪流奔瀉而下,無盡哀思,滿腔激憤,化作對“靈魂的導師”郭沫若的緬懷與謳歌。謳歌他堅深的意志,明朗的智慧,豪壯的氣概。緬懷他開拓文壇的豐功偉績:“雙手安定文壇的基石,荒野上筑起藝術的宮殿;一身披掛反抗的鎧甲,在魔鬼的陣里橫沖直撞”,成為青年“靈魂的導師”、“引路的星芒”。贊頌他毅然投身大革命洪流的獻身精神:“立刻脫下長衫,換上短服,拋棄筆錐,提起長槍;大步踏上革命的戰(zhàn)場,摧毀那阻礙平等的山嶂。”贊頌他面對血雨腥風不屈的斗爭精神:雖幾次喬裝逃難,只身漂零海上,“仍高唱激昂的悲歌”,“不為黃金換賣了靈魂,更不怕鋼刀刺上胸膛”。郭沫若的形象,在中國新詩壇上還是首次出現(xiàn)。詩篇塑造這一形象,用的是寫意筆法,重在傳神,意在抒情,神情合一,在廣闊的歷史背景上烘托郭沫若的形象,突現(xiàn)其文壇旗手、革命先鋒的特色。當然,詩人對郭沫若的禮贊,既是出于對郭沫若的崇敬,也蘊含著對文壇前驅(qū)、革命英魂的深厚感情。
“我”是貫穿全詩的抒情線索,自始至終有“我”的聲音,“我”的真情袒露。這個與時代相通的“我”,使詩篇達到了個性與共性的統(tǒng)一。“我”的經(jīng)歷、感情和感受是獨特的,又能喚起廣大讀者、特別是青年讀者的共鳴?!拔摇迸c“靈魂的導師”郭沫若同是生長在峨眉山旁、大渡河上,同受家鄉(xiāng)山川風物的孕育?!拔摇庇啄炅艟庸枢l(xiāng),深感“人不自由不如山圈里的牛羊”,渴望展翅飛躍,“傾吐自由的歡歌”。當東瀛島傳來郭沫若那激情奔放的交響曲《鳳凰涅槃》,“我”安息的靈魂為之震蕩;大革命洪流,揚子江上郭沫若的戰(zhàn)歌,使“我”忍受禮教束綁的哭泣的靈魂“樂得歡呼跳唱”,誓將鮮血灑在革命的旗上;不料風云突變,“我”絕望、迷茫,“把靈魂在典墳中埋葬”。是郭沫若“激昂的悲歌”,在“我”的夢鄉(xiāng)“升起血紅的太陽”,跟隨他“高聲歡呼自由的降臨”。那知這時郭沫若正“滴血塵壤”,腥風傳來,“我書中小小美麗的天地,頃刻間變成漆黑的羅網(wǎng)”?!拔摇弊敌钠?,義憤填膺;“我”堅信革命人民手中明晃晃的鋼刀豈肯容放那“殺人吃人的虎豹豺狼?!”“我”預言:“你待看二十年后的世界,再不會如此慘白如此凄涼!”這是二三十年代渴求自由、向往革命的一代青年的思想歷程,是一代人的覺醒?!拔摇钡母星榈牡湫鸵饬x正在于此。同時,“我”又是郭沫若形象的有力映襯?!拔摇闭窃诠舻脑娖c精神的感召、鼓舞下奮然前行的。
本詩的抒情格調(diào)悲壯、激越,具有一種悲壯美的色彩,這主要是由于郭沫若的高大形象和詩人沉痛哀悼的感情構成的?!昂牵粝壬?”這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呼喚,面對著“你”那肝腸寸斷的傾訴,產(chǎn)生了蕩氣回腸的藝術感染力;由悲而憤、而奮起,這又是一種豪壯之情。
詩篇結構精致,全詩十二節(jié)一百二十行詩由“我”對郭沫若的緬懷與贊頌串連在一起,從首至尾如獨繭抽絲,渾然一體。每節(jié)十行,詩行整飭,隔行押韻,[ang]韻一韻到底,韻腳密集而清亮,富于音樂的旋律,再加上質(zhì)樸而有感情色彩的語言,更增添了本詩的悲壯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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