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史
自古無殉死,達人所共知。
秦穆殺三良,惜哉空爾為。
結發事明君,受恩良不訾。
臨歿要之死,焉得不相隨?
妻子當門泣,兄弟哭路垂。
臨穴呼蒼天,涕下如綆縻。
人生各有志,終不為此移。
同知埋身劇,心亦有所施。
生為百夫雄,死為壯士規。
《黃鳥》作悲詩,至今聲不虧。
人類文化的發展,是踏著歷史的足跡而前進的。歷史上不斷地發生種種復雜事件,分別有其不同的善惡是非的意義。在當時的條件下或因條件所限,或因功利的需要,或因角度的差異,于是產生了不同的評論和認識。后來人又借助于前人的評論和認識,結合自己的實踐和需要,又產生了新的評論和見解。代代承繼而又代代創新,歷史上同一樣事件便有多種多樣的見地,人類文化遺產便是這樣發展下來。詠史、懷古之作便是這道文化長河中的一個小小的部分。它一面保留歷史事件的軀殼,另一面又流動著時代生活的血液,活躍著時代的生命。否則,只重復歷史事件本身而沒有新的發明,就不是有價值的作品。
王粲這首詩所詠的本事在《左傳》和《史記》等書中已有詳細記載,詩經中《黃鳥》三章是專就此事而作的。公元前622年秦國國君秦穆公任好死了,子車氏的三弟兄奄息、仲行、鍼虎原是當時英俊出眾的人才,卻被拉去殉葬,秦國人痛惜他們,為他們唱出了三章挽歌。這是《黃鳥》三章的角度。《左傳》中實錄此事之后,尖銳批評秦穆公“死而棄民”, “難以在上”。這又是一種角度。《史記》中具體舉出穆公死后,殉葬者達177人之多,子車氏三良亦在其中,由于這樣殘暴行為,完全違背先王遺德重法的傳統,所以秦穆公不可能取得諸侯信服成為當時盟主。《史記》這樣評論便更有理論性和邏輯性。三良殉死這個歷史事件到了王粲手中,又有新的理解。 《文選》五臣注指出,魏武帝曹操常因“己事誅殺賢良,故托言三良以諷之”。顯然,王粲吟詠此事有著明顯的現實針對性。在史實材料的使用上,與《詩經》、《左傳》、《史記》的角度都不相同。王粲詠史,在于斥責秦穆不恤人才的殘酷,同時贊盛三良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由于附著了現實的精神和創作上的新角度,這首詩所詠的史實便有了新的生命,獲得了流傳的力量。
詩的開篇便明確指出:自古以來所有有識之士都是鄙棄殘酷的殉葬制度的,秦穆公以三良為自己殉死這件事只給后人帶來了無窮的遺憾。王粲不寫“三良殉秦穆”,而寫“秦穆殺三良”, 強調了個“殺”字。殺與殉死角度不同,態度有別。這里,揭露統治者是屠殺生靈,而被殺者又是俊良之才,其殘酷之狀可知!殺了以后,于自己無益,于人有害,于事無補,只落得個“空爾為”!其憤慨之情可知。接下來,作者沒有從正面揭露秦穆如何慘無人道,而是用兩相對照的描寫來顯示殉死制度的殘酷。一方面是死者知思報主,視死如歸的坦蕩胸懷,另一方面是死者家屬呼天搶地痛不欲生的悲慘場面。忠心事主,本應受到君主的恩賜,可事實上得到的是滅頂之災。通過強烈的對照,這位“臨歿”還要人從死的秦穆公,其殘暴的特征便不言自明了。這樣寫比起《左傳》或《史記》中指出秦穆公不是好君主,不能成就霸主事業能更耐人思索。
王粲這首詩另一個顯著的特點是熱烈地贊揚子車氏三兄弟臨危不懼、視死如歸的高尚氣概。當然從今天看來,殉死終不算得怎樣英雄。但是在二千年前的歷史環境下,其前提條件是不得不死的。所以在臨死之前的具體態度卻能區別死者的人格力量。作者指出子車氏兄弟有自己的明確志向: “人生各有志”;不論處境如何總要堅持自己的追求: “心亦有所施”。那么他們的志向和追求是什么呢?就是忠君報主。不同歷史階段有不同的道德規范。在當時這是一種十分崇高的精神。所以作者熱烈地贊美他們“生為百夫雄,死為壯士規”!當然,忠君報主這種觀念已經十分陳舊了,但是贊美人要有自己的志氣,有自己的追求,身體盡管被摧殘,仍然要有自己的精神價值。從這樣的角度去認識,欣賞王粲這首詠史詩,仍然有深刻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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